草屑粘满了周身。赵小鬼握着女人的手,分明也带着哭腔:“玉秀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可女人哭不出来,那不是能让人哭的一种痛啊,她狠狠扣住了男人的手,不住地抽搐,不住地嚎叫:“疼死我了,快拿刀来,划开肚子吧!”
手足无措的赵小鬼喃喃低语:“快了,就快了啊。”
破烂的草房里人影挣扎,满是咬碎牙齿的呻吟,痛苦得要撕裂所有的桎梏,就像瘦弱的树苗企图掀翻头顶的巨石。黑夜漫长几乎叫人绝望,女人搏斗了一夜,当鱼肚白染亮东方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她清晰地感到胎儿在赶路。男人抚摩玉秀湿漉漉的头发,像怀抱无力的羔羊,像很内行地安慰玉秀:“养孩子就像是摘瓜,等熟了,他自个儿就掉了啊。”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嘹亮,回荡在深秋凝霜的晨曦里,婴孩的啼哭冲破了墓场的死寂。
①稀芭芭:当地土话,稀屎之意。
第三十九章(1)
锃亮锃亮的铁轨仿佛通向天际的云梯,又像是一副巨大的担架,荷载起富庶的物产。日伪当局续建的四海铁路业已全线贯通,仿佛一条扁担挑起四平街和海莲,而安城县恰好在这条铁路的中间。这段铁路,西连中长路,东联奉吉路,宛如飘带系在山岭莽原之间。列车昼夜不停地驰过,像动脉里的鲜血奔流。铁路擦着老虎窝的土城墙而过,车声隆隆,蒸汽缭绕,来来往往,留下无尽无休的粉尘和震颤。“满洲国”刮地三尺,几乎所有的资源都用来支付战争,长白山里的木材、安城的煤炭和平原出产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相当一部
分经朝鲜海港输入日本。老虎窝人看见的火车,多数是运输煤炭的,不用说拉的都是安城煤。安城煤炭素以块大色亮热量高而声名远扬,一列车一列车的优质煤炭被运输到日本本土去了,据说都储藏在海湾海水之下。那天金铁媛在做功课,赵前随手翻了翻课本,书上说“满洲国”大小矿藏五十四座,而日本本土仅有三座矿山,他花白的胡须抖了又抖,轻叹:“没安好下水!”
铁媛抬头望着姑父,眼眸晶亮而惊异:“姑父,咱‘满洲国’还出下水?”
赵金氏插话说:“唉,玫瑰她们娘仨又没活路了,没粮还开啥煎饼铺啊。”
赵前眼睛一瞪说:“咱都吃不上溜儿了,还管得她们?”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伪军政一片欢腾,珍珠港一战成功使日本人更加趾高气扬。《朝日新闻》、《读卖日报》、《奉天日报》和《大风报》等日伪媒体连篇累牍,刊载的全是皇军的捷报,歇斯底里地叫嚣,而战争的真相和时局却鲜为人知。与皇军所谓的高歌猛进形势相反,“满洲国”经济状况急转直下,子民笼罩在巨大的饥馑之中,吃饭穿衣极端艰难。安城县实行统制配给,成年人每月6公斤高粱米,少年4公斤,幼儿2公斤。对普通城镇居民来说,吃糠咽菜都是幸福生活,饿到忍无可忍之际,惟有吃“满洲馒头”,靠橡子面充饥。贫民百姓身穿更生布衣服,这种衣服只能穿十天半个月的,不能淋雨水更不能洗,一见水衣服就散花了,无论怎样,乡下还是要比城里好混些。为了活命,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在山林遭到破坏之后,日本人开始封山育林,新种植的人工林禁人出入。虽如此,乡下人还是可以捉到小鱼小山雀什么的,各种各样的昆虫成了美味佳肴,形形色色的虫子被烧着吃烤着吃煎着吃煮着吃,蚂蚱、蟋蟀甚至蟑螂,野蚕以及蛘蜡罐儿,享用一切可以捕捉的高蛋白。秋天时,老虎窝的男女老少出动,去河边湿地采撷草籽儿。柳津河沿岸的低洼地带,密密匝匝地生长着水稗草,草儿的顶端挺立着籽穗儿,在秋风里摆动,样子与麦子很类似。水稗草的草籽连鸟儿和小鸡都不屑一顾,如今却珍贵无比。各家各户收集草籽,大袋小袋地运回家,用磨碾碎,筛去粗糠皮,掺进苞米面里当粮食吃。长期吃野菜树叶,人们浑身浮肿,老远一看很胖很丰满的样子。
橡子是柞树的果实,柞树满山遍野地生长,秋天来临时,微黄带绿的橡子从枝头坠落,铺满了山野。小孩子喜欢将橡子用线穿起来,像佛珠一样挂在脖子上。橡子是美丽的,宛若一枚枚纽扣光洁温润,又仿佛晶莹翠绿的玛瑙。当它作为食物时,便粗砺狰狞得难以描述。橡子面蒸出的窝头,红淤淤的铁锈色,涩得卡在嗓子眼儿难以下咽,要伸长脖子使劲吞咽。掺了高粱米面的橡子面叫“混合面”,实在难以下咽,就掺上野菜土豆去吃。难吃的总比没有强,吃“混合面”有危险,吃多了便有丧命之虞。橡子面很正规地被做成各种面食的形状,有人甚至还会将其细加工成凉粉,红晕晕又颤巍巍的食品。饥饿的嘴巴艰难地将橡子食品吞噬掉,腹部充溢着饱满而温暖的感受,有人会缅怀起油炸糕之类的美味,足想到精神恍惚。橡子面极难极难消化,就和吃泥土差不多,简直是胃肠中的一次旅行,这旅行以困难开始,以痛不欲生的排便为终。大便干燥,遗下带血,解手时常拼出淋漓冷汗,橡子面憋死人的消息根本就算不上啥新闻。
赵家大院的景况远不如昔,也难保证每餐吃到粮食。课本上说日本是满洲的姐姐,日占的朝鲜也是满洲的姐姐,满洲作为妹妹的妹妹,地位之低下显而易见。满洲人只配吃粗粮,粳米白面猪肉不是满洲人所能受用的。可如今普通日本人吃粳米也要掺上高粱小米等杂粮,粳米更加珍贵,长于种植旱稻的朝鲜族有少量配给,而满洲人绝对不许吃白米的。有人在报纸上撰文说满洲人的肠道不适合消化粳米,言下之意是满洲人吃粳米属于资源浪费。满洲人吃粳米就是经济犯罪。有位倒霉的商人乘火车,不巧感冒发烧,呕吐物里出现了粳米饭粒,被乘警抓了现行,送进了思想矫正院。小张铁匠的媳妇怀了孩子,想白米粥想的厉害,小张铁匠便下屯去舅舅家借了一把粳米,稀罕巴碴地装在口袋里,口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紧紧掖在棉袄怀里头。时近傍晚,老远就望见了甘署长立在城东门洞,在老虎窝,甘暄的身影谁人见了不心惊肉跳?小张铁匠吓得直哆嗦,手里悄悄解开小口袋,边走边将粳米偷偷漏到地里,这一刻他想脚下要是雪地就好了,白雪能掩盖掉白米,可是佝偻的身影简直是欲盖弥彰。甘暄快步迎了出来,拿刀鞘抵住了他的胸脯,小张铁匠紧张得满头冒汗。
第三十九章(2)
“站住!”甘署长瞪着眼,说:“你咋鬼鬼祟祟的呢?”
“粳米,啊不粳米。”小…张铁匠不打自招,“俺媳妇……”
署长咧嘴笑了:“就你那熊样,还想吃粳米?”
小张铁匠更加害怕了,脑壳点得像啄米虫,“我不吃,我不吃”。
甘暄伸手拽出了小口袋,厉声道:“你他妈的还不快滚?!”
小张铁匠如遇大赦,一溜烟儿地跑了。
转眼就是中秋节,甘暄胳膊肘倚在桌子上发呆,他忽然想起了锁在卷柜里的米口袋。难得清闲,甘署长却觉得有些怅然,冷不丁闲下来,叫他不自在了整整一下午。作为乐意负责的“满洲国”警官,他不习惯于无所事事,但是中秋节里,他想歇息歇息了。看着天色将晚,甘暄便想回家,见四下无人,便偷着将粳米倒进猪腰子形状的饭盒里,粳米落进饭盒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让甘暄备感紧张。粳米是罚没物,理应上缴才是,但是甘暄舍不得。在搁了半年之后,决意将粳米带回家给老婆吃。离开警察署时,甘暄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和日本指导官打招呼。甘暄认为越小心越容易惹麻烦,还是不说为妙。出了大门,才想起马兰回娘家了,便转身向东街走去。
月亮如一团正在凝结的冰凌,将寒意洒满饥馑中的满洲大地。赵家大院的闲杂人被打发了,大人们努力忍住咳嗽,凑着耳朵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三儿媳连玉青抱起孩子,将奶头塞进了婴儿的嘴里,生怕小儿哭闹。白米香喷喷的气息氤氲开来,这气息飘忽而辽远,令人痴迷勾人魂魄。韩氏不声不响地在灶坑口烧火,她身穿蓝底白碎花夹袄,土绿色的裤子,衣服洗得有些褪色,显得很陈旧。她坐于小板凳上,呼哒呼哒地拉着风匣,炉火映红了女人有些松弛的面孔。灶房门窗禁闭,气氛肃穆,让赵家老幼心怀敬畏,大家垂手默立,看金氏小心翼翼地将粳米饭盛进饭盆里,呼吸变得沉重。这时有人在敲大门,声音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甘暄听出来是日本人在叫门,确切说是用拳头擂门板,语气急促:“甘君的,甘君的。”甘暄的脸色煞白,不由分说地将一盆粳米饭倒进泔水桶里。
老虎窝新来的日本指导官叫土部正义,他接替前任鹫野次郎。甘暄与日本人共事多年,却不晓得日本人也过中秋节,而且参照中国的农历。日本人称中秋为“月圆节”,每年有两次,即农历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五,这两天家家都要吃栗子和葡萄,用当年收获的新米制作月饼,用瓜果米团等供奉月神。月圆之时,老虎窝警察署指导官土部正义形单影只,他取出珍藏的清酒“菊正宗”,端详良久。圆月皎洁,清光冷冷,土部正义忽然有哭的念头,乡愁在拍击心扉,激溅起朵朵浪花,这真是无法派遣的寂寞啊。土部正义想找人说几句话,老虎窝小街有七八百口人,思来想去的只能去找甘暄。土部急不可耐,一路小跑来赵家大院,他要请甘署长喝酒。土部正义压根儿就没进院的意思,笑容可掬地在门外等待甘暄。甘暄的焦虑飞到爪洼国去了,亲热地挽着指导官的胳膊走远了。赵家老幼虚惊一场,恢复镇静的赵金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泔水里捞出饭坨,而后反复用清水冲洗,捧到鼻子下闻味,老女人背驼得很厉害,眼眶里隐隐闪动泪光。赵前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说:“什么鬼年月啊。”
土部正义的伤感,让甘暄颇有所共鸣。现今各乡村警察署做指导官的日本人多为“在乡军人”,即退役军人重新应招,此类人员年龄偏大,且拖家带口。不过也有少数年轻人系入伍体检不合格者,抱着来淘金的念头来满洲国的,刚刚被调离的鹫野就属此类情况。其实论薪俸待遇,日本军官警官的收入很优厚的,除了薪俸以外,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国外劳作津贴”,一个日本尉官的收入要高于满系中校的工资。清酒也醉人,三杯酒下肚,土部正义的目光模糊起来。酒后出真言,难得日本人透露心思。甘暄得知,土部正义的老家在千叶县,两个孩子都留在本土,男孩正在读士官学校,女孩在念中学,老婆身体多病。他每月薪水四百余元满洲国币,至少要省下三百元寄回老家。
十几年来,甘暄头一次发觉日本人的脆弱。日本人的彬彬有礼往往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习惯,当日本人不再骄横时,竟然猥琐得难以形容。甘暄知道,即使朝夕相处,也和日本人难做朋友的,他们的内心世界极少外露,而土部正义算是个例外。流露出真情实感的土部正义,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思乡的情绪已将他牢牢包裹起来,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委屈得简直像个孩子。此刻,他不再是堂堂的日本指导官了,不可一世与他毫无瓜葛,他失声痛哭,鼻涕眼泪流的老长老长。甘暄无语,一边吸烟一边观察他。土部正义黑黑瘦瘦的,一副邋遢落魄的样子,衬衣袖口磨得泛白,领子乌黑,警服的衣襟开线起毛,马裤已经十分陈旧。很显然,眼前的日本人把制服津贴也寄回去了,克俭如此,岂有仪容体面可言?惊奇感过去之后,剩下只有深深的厌烦。在漫天的秋霜里,甘署长心里猛打一个寒颤,后背上的寒毛耸立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凄凉笼罩心头。
这时,有位小警士匆匆走进来,报告说李云龙他爹死了。甘暄没好气,说死就死了呗,有啥可大惊小怪的?小警士陪着笑,说:“署长,明天还不得随份礼儿?”
第三十九章(3)
安城县被四平省命名为模范县,因政绩突出,县长闫连壁获“和平建国”勋章。闫连壁一直和日本副县长的关系不错,副县长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任,而他一干就是三年多。在现任副县长中村眼里,闫连壁为人周全,谨慎能干,加上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因此深为信任。闫连壁太能干了,这反而影响了他的提升。闫连壁渐渐为久不升迁而懊恼,但凡官场之人,哪个没有野心?真实的闫连壁也不例外,他不想置身于前任的阴影之中,对仕途的追求矢志不渝。
“满洲帝国”十周年大庆的日子到了,安城县公署大操大办。全县张灯结彩,街道上空横拉小纸旗,满城张贴花花绿绿的标语。安宁路上,搭起了好几座松树牌楼,疙瘩山上树两棵大旗杆,日伪国旗在上面哗啦啦地飘。县公署指定好了重点地段的商号,用留声机播放乐曲,曲目是事前选好了的,全是《满洲姑娘》、《支那之夜》、《天上人间》等流行歌曲。一时间,靡靡之音回荡在初春的街头,像一根根尖锐的银针猛戳人的耳膜。一伙马戏团在西康里口外空地上架起了大棚子,吹嘘说是从东京来的。乐队嘀嗒嘀嗒的吹小号,表演大变活人、猴耍熊瞎子等节目。“安城日满协和会”特地从新京请来了日本跳绳队,他们在帽子上鞋尖上镶嵌上铃铛儿,边跳边做舞蹈动作,哗哗啦啦花样多变。喜庆活动的高潮一幕是“建国十周年纪念章”授予仪式,对有特殊贡献者,发放了“建国牌戏匣子”采购卷,有钱人可以凭卷买到收音机。吵吵闹闹之中,安城县还真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闫连壁不满足,命人在十字街头立起树干,上悬鞭炮烟花,待夜色降临,点燃烟花爆竹,硬是弄出了火树银花的效果。
闫连壁的苦心得到了副县长的赞赏,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闫县长发起了“献纳飞机”的活动,县公署自上而下分解了任务,层层下压指标。闫县长鼓动说千斤担子大家挑,恳望大家为“日满经济一体”做贡献,越踊跃越好。他说:“日本每家都有出征的,牺牲更大,日满亲善,一德一心,我们不过是吃的少一些而已。这么大的安城县,偶尔饿死几个人不算什么,紧紧裤腰带就过去了……”他大言不惭地声称,有三个不怕:不怕捐献的钱多、物多更不怕参加的人数多。安城县献纳飞机的声势浩大,方圆八百里一派沸腾。学生和警察发动起来了,文一套武一套。学生上门是来说服你,宣讲反共和平建国的大道理;警察忙着下乡,催粮的、要油的、捉猪的,绑牛的、挖烟土的。反满抗日的红胡子都被剿清了,“满洲国”的民众好像彻底臣服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满洲国”国民必须恪守《国民训》,遵守“大东亚之道德”,哪个还敢起刺头?《思想矫正法》和《思想矫正手绪令》可不是吃素的。提起思想矫正院人人自危,思想矫正院可是阎王殿,再豪横的人进去也要脱两层皮儿。闫连壁在向上级汇报成绩时说,安城县的治安好的不能再好了,两个宪兵就足以弹压县城的秩序。
日满亲善一心一德的话谁都会讲,但是具体到捐献时,人们的热情并不高涨。于是大小警察忙得要死,甚至需要宪兵队来协助。老百姓被洋刀逼着,被马鞭抽着,吊在二梁上思考着,忍无可忍地迸发了交纳的积极性。翻箱倒柜、砸锅卖铁,仅仅二十几天就凑齐了十万元国币。闫连壁吃惊不小,后悔不小,安城县原本煤粮广大的地方,他实在低估了老百姓的潜力。闫县长风光无限,总理张景惠接见了他,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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