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都正色道,这你就错了。为大事者不记小怨。我以广陵国翁主的名义发誓,绝不会伤害沈大人,天上的明神可为鉴证,如果我刘丽都违背誓言,将来一定全家族灭,无有孑遗。
小武咬了咬牙道,好,我随你们去。婴齐君,保重。几个人大踏步迈出院庭。正在这时,外面咚咚咚响起一阵鼓声。
五
小武登时嗒然如丧,完了,我们迟了。使者已经率领车骑封锁了里门。汉代的规矩,以诏书或节信捕人,首先要在外面击鼓。倘若是有身份的公侯列卿,听到鼓声,立即会仰药自尽,因为对他们来说,逮捕只是个姿态,〃不生诣廷尉〃则是规矩。为了名节,是绝对不能活着去廷尉府接受鞫问的。当然对小武这样的下层官吏来说,这鼓声却仅是个逮捕的信号,小武拔出剑来,大怒道,是公孙贺那狗贼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上的本意。
刘丽都道,现在说什么本意不本意都没有用。不要惊慌,使者这么早来捕人,不会发太多车骑的。也许只是封锁了里门,我们从里门的北面攀墙出去,赣江口的鲤鱼亭前,有我停在那里的驷马革车,我们跑几百尺就到了。
小武道,好,我们走。他一把捞住刘丽都的手,往外急奔,她那才十七、八岁的纤手滑腻粉嫩,要不是在这紧急关头,他会感到幸福死了。当然,如果不紧急,他怎又有胆子敢抓她的手呢?这不仅在于她的地位,还在于,她的美丽让他心慌。
几个人旋风般冲了出去,刚跑到闾里的主干道,一队身穿浅灰色衣服的狱吏,大约十多个人,腰间都挎着刀剑,在一个穿青衣的中年汉子的带领下,刚刚进了里门。那汉子看见小武等人,大声喝道,我等持丞相符节,来青云里搜捕要犯,众百姓不要惊慌。咦,他随即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带着刀剑干什么?大概又是不事产业的游荡恶少年。他转过身对里长说,有这么多不事产业的浪荡子,你们乡亭的主事官吏全部该受劾免职。
小武知道这领头的丞相府使者并不知道自己的状貌,于是假装镇静地闪避到一旁,想等这些人拐过去,再趁机往后门跑。里长和其中几个狱吏是认识他的,但是他们都假装没看到小武,大概对小武也有点同情罢。
那使者手里紧紧攥着一枝一尺长的节信,大概急于搜捕公孙贺嘱咐的要犯,对小武他们倒没怎么管。何况按照惯例,搜捕犯人的时候,朝廷一向禁绝官吏借机扰民,否则会重重责罚。因此,当他看见小武几个恭谨地站在道旁,也就不再说什么,匆匆走过。他们刚一拐进另一条巷子,小武等人马上发足狂奔,跑向闾里深处。因为里门外肯定还有人把守,而整个里只有一个门,他们只能攀墙而出。一行人脚步杂沓,跑到院子尽头僻静处,刚攀上墙头,就听那使者在远处大叫,站住,他妈的,就是刚才一伙,被他们骗了,快追。
小武面色惨白,心中狂跳。环绕整个里的后墙非常高,而且特别滑溜。他心里暗暗叫苦,这围墙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这和最近南浦里的一个失窃案件有关,因为南浦里的里墙太矮,前段时间竟被贼盗将耕牛也从墙头偷运了出去,主管案件的官吏们开始绝没料到耕牛能从里墙盗出,胡乱捕人,险些造成了众多冤案,后经小武亲自接手,反复案验,才揭示出真相。事过之后,小武专门以县丞的名义发下文书,要求各闾里一律将里墙加高五尺。青云里又是小武居住的闾里,所以乡正、里长更不敢怠慢,这个闾里的围墙之高大坚固在整个县可以排上第一。这时,小武只有心里叹道,俗云作法自毙,果然。大概商鞅当年东逃函谷关,被旅馆主人盘查身份时,心里也是这样绝望的罢。
于是他们只好一个人在下,肩负着另一个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脑袋已经转了过来,出现在后巷的另一端。大概看到小武等都佩着刀剑,有点忌惮,他收住脚步,厉声呵斥到,大胆刑徒沈武,还不快快下来,竟敢逃避追捕,可知道要罪加一等吗?
事到如今,小武也横下一条心了,他背依高墙,缓缓拔剑,道,即便不逃,还不是一个死。我知道公孙贺想要我的脑袋。可是我真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何必跟我一个小小县丞计较。朱安世你们不是抓了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上的诏书,你丢失二千石长官,并矫诏发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劳,也功不抵过,按律令就当斩首。难道丞相以万石君侯的身份,会对你这个二百石的小吏公报私仇吗?你乖乖跟我们回去,接受案验,说不定到时皇上准许你纳钱赎罪呢?或者碰上大赦,这颗脑袋就保下来了。现在拒捕,我们只有奉令将你当场格杀。
小武道,哼,少来这套,现在落到你们手里,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没猜错,朱安世的头颅已被你们割下了。你们口口声声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令,当有廷尉府的文书,哪里需要丞相代劳。而且捕捉一个二百石的小吏,从没听说皇上亲自下诏的,这不过是个郡守办的事。
那使者狞笑道,都说你这小子聪明,果然不假,一下子就知道丞相要你的人头。不错,朱安世的人头已经被我们割下。你为了给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孙都大人和高辟兵府君齐齐丧命,还想活下去,真是没天理了。左右,快给我拿下。话音刚落,他身边五六个亲信马上提刀冲了上来。另外几个县廷的狱吏是被他用节信临时征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关系都很好,哪里会很认真,都是提着刀剑,远远干吆喝着,没有一个急于上前。
小武正要上前格斗,只听得刘丽都娇声呵斥道,你们哪个敢上前,谁上前我就射死谁。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从背上的皮囊里掣出一张小弓,安装好机括,绞丝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她右手的纤指就勾在发射用的悬刀上,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瞄准的悬山。数支小箭贯穿在弩关上,蓄势待发。
那使者大怒,好一个刑徒,竟勾结群盗,意欲造反。这次就不是矫诏罪那么简单了,当以大逆无道罪判处腰斩。你们识相点,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刘丽都哼了一声,少罗嗦,把你的人带走,我们两不伤害。
那使者对左右怒道,你们还不快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钱美女供着你们,现在正是报效的时候了。
几个人不再犹疑,扬起刀,呼的一声冲了上来。从他们的身材来看,皆是武功不弱的舍人。但是这样也没什么用,只听得噗噗噗三声轻响,刘丽都弩槽上的箭已经一支支飞了出去,总共三支,齐齐射中了目标。弩是小型的擘张弩,力量并不大,箭也并不长,但是速度极快,只看见三点银光闪过,三个人已经后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伤口。有一个喉头发出沉闷的声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当场毙命。另外一个被射中胸脯,一个被射中肩膀。细细的血液从他们各自的伤口射出,带着紫红的颜色。
那使者心里怒不可遏,同时暗暗后悔,本来为了保险,捕人要带上弓弩。可是他想抓捕的是个小小狱吏,哪用得着费事专门用节信去征发弓弩手。所以带着十多个人,持刀剑就赶了过来。当然,这也是因为时间紧迫。弓弩要去库房取,他嫌麻烦。没想到贼盗已经有准备,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还有人手中持有弩箭。这时他跺脚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携带弓箭,就没这种事了,那帮鸟腐儒就是误国。
原来前数十年关于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长安曾经召开过一个御前会议,廷臣分为两派,一派以丞相公孙弘为代表,他认为,如果民众拥有弓弩,不但容易杀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们的时候,只要一人张弓,十个狱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谏大夫吾丘寿王为代表,认为儒家的传统就是鼓励百姓习武,这样万一遭到侵略,老百姓马上就可以编成军队抵御,因为他们平时习惯了射箭,上阵时就不会感到生疏。他们还引孔子的话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而皇帝正好喜欢儒术,就制可了吾丘寿王的意见。面对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骂起儒生来。
大家再给我上,他就一张弓。那使者叫道,你肩膀上受点伤,不要紧,快……啊,你怎么了?你你……,他转过头来看着刘丽都,脸色十分惊惧,你竟敢私人挟藏毒箭,这可是自高皇帝颁布《二年律令》以来,就要弃市的罪名啊。当今皇上更是一再强调,敢有私藏毒箭和乌头毒者,全部腰斩。
这时刚才那两个并没有伤到要害的壮汉,伤口已经一片紫黑,他们的嗓子都〃荷荷〃地发不出声来,继而都扶着巷子右侧的墙,刀剑丢在一旁,身子好象被抽去了骨头,慢慢滑了下去,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痛苦地死去了。
刘丽都面若冰霜,食指仍是勾着那张小弩的悬刀,冷笑着对使者喝道,别废话,快滚,否则马上给你也来一箭。
那使者面如死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有点犹豫不决。他知道让小武跑了,丞相一定会责备他,但是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当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捕伍子胥,伍子胥张弓贯矢,对着使者说,谁上先射死谁,结果没一个人敢上,最终让伍子胥逃了。现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骗公孙贺,说没奈何碰到群盗,将他纂取营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他在县廷征召的狱吏都不是真心想帮他捕人,而身边五个心腹倏忽间已死了三个。他望了一眼那三具尸体,咬牙道,哼,算你们厉害,就算跑得出这个里门,这一路上有多少的乡亭……我已经下了命令,见到你们一定拦截。他甩了甩袖子,怒道,还不把尸体抬走。然后转过身,就要离开。
刘丽都笑道,还算是识相的奴才。她转而担心这使者出去后,马上叫人在外面堵截,于是叫道,站住,你先呆在这里,叫你的人都不许动,等我们出去后,你再给我滚。沈大人,你们快攀墙。她手上的弩箭正对着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准的姿态。
那使者又怒又惧,但是想到还是保命要紧,什么都顾不得了,遂僵立在那里,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显得心情复杂。
这时从墙那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武脸上一阵紧张,那使者脸上则有欣喜的颜色,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护的救兵到了。这时几个人果然从墙角闪了出来,领头的是个身穿粉青织锦的女子,额上满是晶莹的汗珠,看得出是急匆匆赶来的,竟然是靳莫如。后面跟着的一个青年男子带着几个狱吏,却是都尉府佐史公孙昌。他脸上满是怒色,大概刚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内,但又阻止不了,是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里一动。靳莫如已经开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刚到豫章县,就大肆诛杀。没经过任何覆鞫程序,擅自斩下了朱安世的头颅。你可知朱安世是皇上诏书名捕的,不押送到长安就任意处置,是不是太胆大了。而且不分青红皂白擅捕县廷长吏,这也是违背律令的。她仰头对小武说,沈大人,何必逃亡,你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们的愿了。以后你有百张嘴也说不清,勾结群盗,可是连赦令都不庇护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长安时就认识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办事。公孙君侯怕路上有变,让贼盗逃了,是以让我持节,就地将朱安世正法,函封了头颅带回长安。至于这个县丞沈武,不过是因矫诏和丢失二千石罪收捕罢了。
靳莫如粉面通红,怒道,什么收捕,那县令的头怎么也被你们斩下了。难道王德这样的恭谨长吏,会拒捕吗?分明是你们无法无天,擅自格杀长吏,践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书信,皇上正准备制诏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员共同杂治沈武矫诏之案,从未让丞相府擅自处理。矫诏虽然不法,但如果是危急来不及请示,而又有益国家,向来都可以从轻发落的,县廷长吏们都深知律令,哪里会拒捕,岂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讷讷地说,下吏只知道执行命令,别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上的意图,怎么丞相反会不知呢?就算靳中丞常常在皇上跟前侍侯,能微察圣意,但既然皇上没有专门下旨说如何处置,那也不能说明什么罢。
靳莫如恼怒异常,这管材智当真狡猾。刚才自己失言,把哥哥给自己的书信内容说了出来,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因为皇帝和臣下闲谈时表露的意图,一般是不喜欢臣下告诉外人的,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别理由。天汉四年,皇上下诏切责堵阳侯陈恢,陈恢惶恐服药自杀,就因为陈恢言语不谨,将皇帝和他的闲谈之言到处宣扬,冀图给别人一个自己很受皇帝宠幸的印象,这罪名叫〃漏泄禁中语〃。她有点自悔失言了,不过她对这使者来捕捉小武实在是太过担心。当家臣一早将消息告诉她,说丞相府使者今晨赶到县廷,持节击鼓征召县吏,当场奔赴监狱斩杀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内寝斩杀了王德。她大惊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赶忙带人赶到青云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婴齐和刘丽都等人,只怕小武的头颅也已经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见小武还活着,她的心情陡然一松,但还是不露声色,先行责备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纵然不服,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当然她也明白,管材智如果硬干,她也无力阻止。近一个多月来,她感觉自己已对这个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虽然汉家的风俗,女子不必太忌讳主动向男子表达爱慕,但象她这样世家大族的女子,却不能完全抛弃矜持。况且她本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子,当初听了父兄的话,又慑于卫太子的权势,违心嫁给了高辟兵,可是连夫妻的欢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何况看见高辟兵肥硕的身躯,心里就厌恶得要命。所以三年来,只是这么平静地过了,没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她遇到了小武,虽然在旁人看来,小武是间接杀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里毋宁是恩人。她的确爱上他了,她想趁和他一起去长安之后,跟父亲说,一定要嫁给小武。这本来也没什么丢人的,长安的贵族女子如果在燕饮场合,发现了自己中意的贵族男子,都是这样跟自己的父亲说的。开明的父亲立刻就会派人去试探。如果对方不富裕,父亲还会反送钱财去资助,让他当成聘礼。她相信小武拒绝不了她,她颇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岁,虽然嫁过人,却还是个处女。再说汉家本也不讲究女子的所谓贞操,有个女子一连嫁了五次,五个丈夫皆夭折了,大家都不认为这女子有什么错,反而觉得她是大富大贵之命,寻常的男子无福气能够消受,最后嫁了皇帝,富贵终老。她想,说不定自己有旺夫的命相罢。但是此刻她能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劝小武留下来。看这管材智的架式,留下肯定是死路一条。她只能企盼他能逃脱,在安全地方躲避一些时日。回到长安后,她再求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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