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一生最为受益的一句教训。我也认为删掉“独特”二字是史景迁先生改正了我在建立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叙述中最重要的一个词。
可惜在中国,很多人总是从捍卫中国文化传统的角度来讨论大学语文问题。这等于把大学语文课变成了文学课或者文化传统课,根本没有美国大学在回应大学语文问题时那种实际的针对性。我经常听到教育界人士在呼吁重视大学语文时讲什么唐诗、宋词等古代文化的重要,许多大学语文也要求学生反复诵读甚至背诵这些经典,却从来不去讨论阅读的实质:吸收信息的速度和准确性,在吸收信息的基础上如何有效地表述自己,通过写作和世界建立创造性的关系。当你要求学生反复诵读一段文字时,他们就必须在阅读量上打折扣,所吸收的信息就不够丰富。当你听任学生只读不写时,学生就会变得“学而不思”。毕竟学生面对的是未来,面对的是信息爆炸的挑战,并且是未来的制造者。那些大学语文的鼓吹者,则往往是中文系出身的人士,知识面非常狭窄,很难体会到学生们的需要,也不懂得怎么加强大学语文的实用性。学生觉得从大学语文中学得不多,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几年前和北*学院的*教授就法学院招生问题进行辩论时就指出,法学院的硕士生录取考试,可以完全不看专业,就考大学语文和英文(另外可以加一门数学或逻辑)。考的方法,也要借鉴美国的托福或GRE、LSAT的方式,重点考阅读理解,看哪个学生能在限定的时间内最有效地从大量阅读中吸收信息。其实不论是读研究生,还是在信息时代的职场奋斗,通过大量阅读快速地吸收信息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素质之一。现在知识更新非常快。你招来的研究生也好,雇员也好,如果专业上很强,但读得慢、写得差,以后自己的专业上知识被更新了,吸收新知识的速度又太慢,就很容易被一个阅读迅速准确的人给超过。你也无法有效地和世界建立创造性的关系。这也是在美国几乎走到哪里人家都要考你语文的原因。
我们的大学毕业生考研也好,招聘也好,录用者都过多注重专业,忽视了语文这种基本的素质。更重要的是,大部分大学教授自己就在大学语文上不过关,也不对学生在这方面提出要求。这已经在伤害学生了。几年前一个留美的中国学生和导师发生冲突,差点被开除。导师的理由之一,是她英文太差,提交上来的东西导师要一行一行地改。虽然后来中国学生一起抗议把她保下来,但此事反映了这位中国学生被我们的教育培养出来的心态:我是科学家,不是文人,犯不上在写作上下功夫。她根本不知道,在美国的教育中,你从小就被告知:不管你干什么,写作是成功的基石。我们的大学只要教给这位留学生哪怕是一点点这样的意识,她也不至于写研究报告不找人润色就交上去,然后让世界顶尖的科学家一个字一个字给自己改英文,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见许多学生在国内不在乎大学语文,到了美国也不把人家的“大学语文”当回事,最后给自己的事业埋下了失败的种子。我希望下一代的学生不要重复这样的经历。
北大为什么不读不写?(1)
上节写完,意犹未尽。索性另开一节补论几句。我的总结是,在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读四年下来,得到的训练竟是不读不写。其实,从个人的观点看,不读不写纯粹怪自己,不该怨学校。毕竟北大提供了当时国内最好的教育条件,校园里的风气很好,社团很活跃。中文系还出了一群作家。更何况课程很容易对付。你有的是闲功夫阅读写作。我讲这些,并不是对北大有多少个人的怨气。
我对北大的批评,主要是教育上的批评。虽然北大给学生提供了非常宽松的环境,但不读不写毕竟在中文系是主流。至少学校在读写方面没有对学生提出什么要求,也没有提供系统的或者说基本的训练。作为一所大学,当然不能听任学生在校园的宽松环境里自生自灭了。所以,我必须继续我的批评,以求引发进一步的教育改革。
所谓不写,我上一章已经论述得比较清楚。四年北大,一篇二十几页的毕业论文,一篇文字游戏般的千字古文,一篇两千余字的当代文学评论。这样就足以堂而皇之地毕业。说北大学生不写,大致还是准确的。至于不读,则有些极端。毕竟有课本要读,虽然量少些。那时的学生相当用功。不读不写,大家坐在图书馆里夜以继日地干什么呢?
我所说的不读,主要是指没有上一节所讨论的那种开放、能动的阅读:分析文本中的叙述层次、叙述者与叙述的关系,破解叙述特权,发现被叙述者所过滤的现实和被压抑的叙述者,等等。这样的阅读从来都是因人而异、见仁见智。我期望的是不同的读者创造出来的多重叙述互相激荡交流,形成一个文学圆桌讨论班。可惜,我们当年在中文系,上课是老师满堂灌,下课的阅读主要是教材和辅助教材(所谓“参考资料”)。“参考资料”里的“原文”,也都是选好、注释好的。总之,你很难有自己的解释空间。没有个人的解释空间,一切被老师讲得很细致,还有什么好讨论的?记得有位颇为自负的古典文学教授不屑一顾地说:“你们这些一二年级的学生,读古诗根本就摸不着门。等三四年级以后,悟性好的才能体会出其中的一点味道。”我等新生刚进北大本来就战战兢兢,听教授这么一训,即使读出些感觉来也会给吓回去。在美国的校园里,你无法想象有教授会这么讲。特别是在一流大学里,总能看到一些十*岁的孩子,上课在那里试图证明自己比教授聪明。我妻子曾告诉我她在文学课上看到的景象:一位教授讲诗讲得淡而无味。一位小伙子站起来提问,随便评论几句就高出教授一筹。这局面碰多了,哪个教授敢对学生傲慢?再看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耶鲁讲莎士比亚。如此大的权威,莎士比亚的剧本随口就背下来。学生听他的课经常要抽签才进得去。可是真到了班上,则完全是开放平等的讨论,他不会事先给你一个定解。
记得几年前,北大中文系一位教过我的教授来耶鲁访问。在他的讲座上,我委婉地问了这么个问题:“我们上学时,读古代诗歌都是读参考资料上选好注好的。根本不是从真正的原始文献入手。我们甚至从来没有碰过《全唐诗》。一直到我写毕业论文,题目是汉乐府对文人诗的影响,也都是根据‘参考资料’、‘作品选’来进行研究。可是到这里(耶鲁)后发现,美国的学术特别重视原文。有许多同学中文还不过关,但也去直接读史料,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北大现在的教学,在这方面有什么改进吗?”我其实问的还是解释空间的问题。比如读唐诗,什么是好诗,什么是重要的诗,全选好了,也通过注解解释好了,当学生的可不就照本宣科地记住,有什么能动的阅读可言?可惜,这位教授显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马上辩护说:“你说的是本科生。我们研究生的训练很严格,不仅要读原文,还要研究版本。”这样,他把话题引向了专业教育,证明中文系的训练很专业。其实,我讲的还是通才教育。即使是本科生,是个学物理的,他也应该有机会从原文中发展出自己的解读的习惯。耶鲁不用说了,就是在萨福克大学这种不知名的地方性学校,我们系里的优等生作毕业论文也都是从挖掘原文档案开始。许多学生在档案里泡一年,最后挖掘出别人没有用过的史料。我当时问他这个问题只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个人经验:我在北大中文系读了四年,从来没有接受过利用原始文献进行研究的训练。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不从原始文献开始,只读人家给你选好、注释好的,甚至解说好的东西,结果获得的就是非常肤浅的教育。我不妨再举一个例子。记得在大一春季那个学期时上古代文学史,有位挺权威的教授往讲台上一站,头向左转望着窗外,突然诗兴大发,随口背出韩愈的诗句:
北大为什么不读不写?(2)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然后他感叹道:看看,这就是写的早春呀!我们这课正赶上这时节。你们看看那草坪。于是他就开始逐句解释,大家低着头记笔记……
毕业那年,一位室友从教学楼回来报告一个发现:他路过一间教室偶尔看到那位教授在上同样的古代文学课,就出于好奇在门口窥视旁听了一下,发现那教授还是老一套:头向左转望着窗外,诗兴大发地背出韩愈的诗,然后是同样地感叹:“这就是写的早春呀!我们这课正赶上这时节。你们看看那草坪。”接下来是三年前同样的逐句解释,学生同样地埋头记笔记……要知道,在大学期间大家精神上发展了许多。时隔三年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老师不过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在那里乐此不疲地重复,心中的无聊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这样读书,会把自己读成一个木乃伊。如果你不信,就看看2008年湖南高考的作文题,上面出现了同样的诗: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是唐代诗人韩愈的名句。诗句的意思是:在滋润如酥的初春细雨中,春草发芽,远远望去,一片淡淡的绿色。可走近后,却看见稀疏的草芽,绿色反而感觉不到了。诗句的意境是美的,隐含的哲理也很丰富。它使我们领悟到,置身太近,有时反而感觉不到实际存在的东西;要把握某一事物,有时需要跳出这一事物。人对事物的看法和对美的感受同距离是有关系的……其实,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和现象都含有这两句诗的意境与哲理,关键在于你的观察和体会。
请根据自己阅读诗句所体会的意境与哲理,联系实际生活,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议论文或记叙文。
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这考题中对这两句诗的解释,几乎和那位教授重复多年的解释一模一样!
我无法考察出这种考题的人是否是我们前后班的同学,是否考题中的这些解释都是从我们那位每年都要“诗兴大发”一回的教授那里原封不动地抄来的。无论如何,这至少可以反映出我们的文学是怎么教的:大家的感受全像是一个车床制造的标准化配件。首先,如这位教授或考题的作者告诉我们的,这两句诗“意境是美的,隐含的哲理也很丰富”。你有反对的权利吗?读中国的古诗,好的实在太多。比如《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比如阮籍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比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都比韩愈这首更直接地撞击生命和自然。他虽然观察相当细腻,但写得实在太士大夫气,太精致雕琢,应景的痕迹太明显。后两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特别体现了被官场驯化的感情。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我不强迫别人有同样的感受。但是,我这种感受的权利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我要忠实地按自己这种感受写高考作文,几乎肯定会不及格。最可笑的是,那作文题要求考生“根据自己阅读诗句所体会的意境与哲理,联系实际生活”写作文。考官大人什么时候容许你有“自己阅读诗句所体会的意境与哲理”呢?他早就告诉你:“诗句的意境是美的,隐含的哲理也很丰富。它使我们领悟到,置身太近,有时反而感觉不到实际存在的东西;要把握某一事物,有时需要跳出这一事物。人对事物的看法和对美的感受同距离是有关系的……其实,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和现象都含有这两句诗的意境与哲理,关键在于你的观察和体会。”也就是说,他事先就帮你体会、领悟好了。他根本不会和你交换任何意见、征求你的认可,就大言不惭地说“使我们领悟到”云云。你已经被关进了这个“我们”的集中营:从选择哪首诗、诗的好坏,到寓意是什么,每个细节都严格地规定好了,然后让你按照这个格式去“体会”。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北大为什么不读不写?(3)
我不想过多责怪这位出题的考官,因为在北大中文系这样的最高学府就是这么训练人的。这不叫阅读,而是照本宣科。感情的标准化,实际上比思想的标准化更可怕。然而在我们这里,这倒成了“文学”!如果你这么讲授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怎么会没有危机呢?
我因为养育着一个十岁的女儿,最近正在阅读意大利教育家蒙台梭利(Maria Montessori,1870—1952)的《汲取的心灵》(Absorbent Mind)。蒙台梭利是意大利最著名的大学之一Sapienza University of Rome的第一位女毕业生,也是意大利第一位女医生。她在那个时代读大学,颇有些“木兰从军”的味道。她对男性大学生和大学教育的观察和批评自然也是独具一格。她描述道,当时的学生都留着胡子,看上去十分威严庄重。但是,这些完全成熟的大男人们却被当作孩子一样对待。教授讲,他们听,做教授让他们干的事情,考试成绩不好还会受到训斥。而这些人恰恰是未来的医生、律师和工程师。他们的才智和经验将指导世界。可是,谁会放心去看这么一位仅仅是“合格”的医生?谁会把整个工厂的设计托付给这么一位年轻的工程师?谁会让一位刚刚被准许开业的律师代表自己?这些年轻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在那里听别人讲话。但听别人讲话并无法把他们塑造成真正的人。只有实际工作和经验才能使一位年轻人成熟。这也是为什么一位年轻医生要在医院里实习多年,一位年轻律师要在专家的事务所里获得经验,一位工程师也要经过同样的学徒过程,然后才可能独立开业。不仅如此,因为他们在大学毕业时不具备独立开业的能力,要获得自己行业中的准入资格必须托各种关系,找人写推荐信,最糟糕的时候则是大量地失业。在纽约,你见到一大队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在那里*,打着个标语牌:“我们找不到工作,饥寒交迫。我们应该怎么办?”
当我读到这些文字时,还觉得她是在讲中国!所不同的是,她并没有把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责任推给社会,而是坚持认为教育本身要为这种状况负责。大学教育,把20上下的成人当孩子看,让他们坐在那里几年乖乖地听讲。这样的学生毕业后能干什么?怎么会指望社会雇用他们?实际上,恰如蒙台梭利用其一生的经验和努力证明的那样:对待一岁的孩子也不能这样。大人要认识到婴幼儿的大脑实际上比自己聪明(这一经验观察已经被现代脑神经研究所证实),要让孩子自己教育自己,大人只是在一旁协助,就像当助教一样。用她的话来说,是一岁的孩子创造了一个人的人格,而不是家长和老师强加于他的“教育”。真正的教育,就是要让人的这种能动的自我塑造过程不断持续下去。
而我们的教育,则是从小就把这种人的自我塑造过程给打断,想方设法地摧毁人类的能动精神。中国的孩子能得到的最大赞誉就是“听话”。没有上学就开始背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虽然他们大多数从来没有到过黄河,更没有登上鹳雀楼亲临其境地感受过。家长和老师已经替孩子们感受好了,哪里用孩子自己去感受?随着孩子的成长,家长和老师总是诲人不倦地告诉孩子:这诗“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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