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近了,只见她侧面坚毅的轮廓,白得透明的肤色仿若冰雕,将他眉梢眼角的微笑悉数冻结。
那一瞬间的眼神,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无奈,太多情绪浮于表面。而他想要看到的,经月的想念、重逢的喜悦,一丝一毫都不可见。
他伸出去的手悬在半途,缓缓凝握成拳。腊月的天气,数九严冬,寒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四周暖炉的熏热便被冲散,冷风热气混在一处,纠缠难解。
菡玉跪着又往前一步,奏道:“陛下,封将军自洛阳陷落以来曾三度遣使奉表,欲向陛下面陈逆胡实势、论讨贼方略,陛下都不肯接见。如今慷慨赴死,以身家性命成此一表,是为尸谏,陛下还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么?陛下可知高元帅就戮时三军皆呼枉,声撼天地。如此二位将军仍对陛下忠心不二,无半句怨言,反而担心自己阵前丧命长敌之威。其赤胆忠心可昭日月,竟不得圣心半分眷顾么?”
她想起目睹之高封二人被斩的惨烈之状,不由眼眶一红,语带哽咽。
群臣中有与高封交厚者,听她说高仙芝死时将士呼枉,出列问道:“陛下,高元帅虽有失地之责,但罪不至死,究竟为何遽斩之,使三军皆以为枉?”
皇帝本要发怒,被这么一问,想自己未加详查便下令斩杀两名大将,不禁也有些懊悔,一时默然不语。
杨昭因道:“陛下,朝中诸将唯有封将军一人与安禄山直面对阵过,逆胡情势也只有封将军最清楚,覆辙亦是后事之师。封将军虽有过失,但对朝廷、对陛下始终是忠心耿耿,其情可怜,其心可嘉。正当今日大朝,文臣武将皆聚一堂,不如趁此机会将封将军遗表宣示于众,以作鉴戒。”
皇帝心烦地挥挥手:“就照右相的意思办吧。”
杨昭拜道:“是,容臣宣读。”便来取菡玉手中表疏。
菡玉稍稍一退,沉声道:“封将军获罪就刑,怎敢劳动宰相亲自宣读遗表,封将军在地下亦不安心。”竟是把封常清之死算到了他头上。
杨昭眼中含怒,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意来:“我钦佩封将军赤诚忠心,愿显其志与众共勉,封将军遗表尸谏不正是这目的?他地下有知,当觉无憾矣。”
这样的事也只有杨昭做得出来,暗地里动了多少手脚,面上还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菡玉心中说不出是愤是哀,生生压下,对他躬身递上遗表:“有劳相爷。”
杨昭接过,向皇帝一拜,展开朗声念诵:
“中使骆奉先至,奉宣口敕,恕臣万死之罪。……臣自城陷已来,前后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对。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封常清这道临终遗表不可不谓肺腑之言,满纸赤诚,言哀而意坚,听得群臣莫不唏嘘感慨,与他有故交者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帝也不好再作无情,好言抚慰一番,含糊退朝作罢。
菡玉身着便服,未及朝散便先退下。她心中抑郁,故意避开人群捡僻路行走,回到崇化坊的寓所,就见小院门前已停了一辆熟悉的四马油壁车,先她而至。
她此时怒火已熄,不由生出畏缩退避之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站在巷口迟迟不前。
明珠站在院门口,一边盯着院里的人,一边向外翘首盼望,远远看见菡玉回来,喜不自禁地跑出来迎接。真到了她面前,又不自在起来,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口。
菡玉先道:“明珠,这一个多月来苦了你了。我说走就走,也没给你安排……”
明珠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一切安好,只是担心少卿……你的病,都好了么?”
菡玉道:“我此月离京就是回乡去求医,如今已痊愈了。”
明珠日久以来的担心终于放下,不断点头:“那就好,你没事就好了,我就怕……”眼中不由起了泪光,她自觉有些失态,回过头悄悄拭去,指着门前马车道:“少卿离京,相爷知道么?刚刚他急冲冲地寻上门来……”
菡玉道:“方才朝上已见过面了,你莫担心。走,我们回去吧。”她长呼一口气,越过明珠往院门而去。
明珠连忙跟上。
杨昭四处寻她不见,正自烦躁,但一看到她便什么火气都没了,只记得这月余来夜夜想念度日如年,责问的话出口也成了关切:“你上哪里去了?也不等我一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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