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往常,老柳会板上脸教育一通。可今天他特别惶恐,嘀咕说是不是鬼子发现了?王宝林听了心里也发毛,但是他不想把紧张传染给别人,就打哈哈凑趣道:“小鬼子要给咱送女人哩。”
“咋送?”王宝林指着天空,意气风发地说:“揍下个飞机就有了。”在哄堂大笑中,他扭头轻声宽慰政委,说:“没啥事,哪天天上没有飞机转悠?”
森林里昼短夜长,黑幕又早早地降临了。风无情地刮着,冻得大树劈啪做响,像要炸裂似的。风卷起积雪打在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任凭你裹挟得多么严实,也抵不住寒冷。枯树灌木下鬼影绰绰,寒风迅疾地穿过林地,呼啸声尖锐刺耳。坐在篝火旁,王宝林对柳载锡说:“别担心,老伙计。”语气平静轻松,口吻和从前无数次涉险时一样充满自信:“天一放亮就起程,翻过前边的岭就安全了,都歇歇吧。”说着倒头就睡,鼾声被寒风席卷而去,他睡的坦然而安详,梦靥中透出笑容。
河水尚未完全封冻,河对岸有一片黑影,在夜幕掩护下慢慢地蠕动。夜色凝重,由于到处是冰雪银白,黑色越来越清晰了。岗哨上的士兵,手脚冻得麻木僵硬了,全然不觉危险的逼近。
睡梦中,王宝林看见父亲和母亲。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老爹闷头不语,嘴里叼着旱烟袋,母亲坐在炕沿边纳鞋底儿,一针一线地扎得极用力。爹妈在唠嗑,全然不理睬他,好像在商量说宝林该娶媳妇了,明天就去老虎窝街里聘一个吧。王宝林急了,想大喊却喊不出声来:爹呀娘呀,俺自己找媳妇了。母亲不愿意了,嘴唇动了动说:咋不领回来给妈看看,哎呦呦,妈可乐死了,妈就盼着你们给妈多生几个孙子。吧嗒吧嗒抽烟的老爹也开口了,说:宝林呀,大门外站着个闺女,八成是你媳妇儿吧?快叫进屋上炕,大冷的天冻坏了咋整?……有模糊黑影款款迈进房门,王宝林一看心都要蹦出来了,哎呀,这不是惠芬吗?你跑哪儿去了,我找得你好苦哇。爹、妈,你俩看呢,咱媳妇儿哩。哎,妈你看,俊不俊?像不像画上的仙女,嘿嘿……老爹在炕沿边磕打磕打烟袋锅,说:宝林,窗户外头的是谁呀?王宝林一看原来是哥哥王宝安,他见了宝林扭身就走,一溜烟儿跑远了。王宝林急了,拼命地追赶,连声喊:大哥别走!大——哥!
第三十三章(5)
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天上稀疏的星斗。王宝林浑身虚汗,冷风一吹清醒了,原来在做梦啊。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瞥见了河对面密密麻麻的黑影,他一跃而起,怒吼:“鬼子来了。”
猛烈的火网盖在了三师的头上,对岸的敌人放出了照明弹,雪地上光亮亮一片。森林亮如白昼,毫无隐藏之处,同时敌人也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来。隔着河,是黑鸦鸦的骑兵,足有
六七百人之多。弹雨中,王宝林命令大家分散开,他让战士们沉住气,等敌人靠近了再打。借着晨曦,王宝林看到左侧是陡峭的山崖,河道顺着山势转入林海雪原,判定敌人是无法迂回的。日伪军的骑兵刚踏进河水中,炙烈的火力倾泄过去,河水里人仰马翻,许多马匹脱缰狂奔。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了,王师长沉痛地说:“政委,都是我的错啊,不该冒险行军!”
想不到柳载锡居然笑了,笑容竟是那样璀璨:“操!咱哥们可死在一块儿了!”
“去你妈的,不行!”王宝林断然拒绝:“你们快撤!我能顶一阵子。”
柳载锡无动于衷,王宝林火了,用手枪抵住自己脑袋,“我查五个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一、二……”
“操你妈的!走!我走!”柳载锡孩子样地大哭,扭身撤退,一边哭一边骂,骂声特别流畅:“操你妈的,王宝林,王八犊子,兔崽子……”
生离死别之际没有温情,枪炮声湮灭了爬犁上的哭声,王师长周围留下了七个兄弟,还有两挺机枪,他惊诧地问:“咋还不走?”
士兵们一律用脏话顶撞师长:“走个鸡巴毛!”
幸亏河流没有完全封冻,水面上漂浮的薄冰极大地妨碍了骑兵的进攻,马蹄踏碎了冰壳,冰块变得如刀刃一样锋利。敌人的损失很大,不得不调整冲击的步骤,中间多次出现间歇。在对峙中,天大亮了。
黎明再一次染亮了山林,曙色把山峦装饰得彤红妖娆。初冬的天宇竟如此温存,像平展的丝绸,像润泽的瓷器,像女孩纯洁的眸子。大片大片的白桦林在身后摇曳,修长的树干齐齐地向上挺拔,宛如千千万人在齐声合唱。晨风拖曳着轻柔的唿哨,穿行于白桦树林中,白雪蓝天全有了飘逸之感。王宝林恍惚沐浴在陆离的光屑里,匍匐在起伏不已的波涛之巅。
敌人调来了小钢炮,连续轰击之后,王宝林发现身边只剩下一个战士了。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死亡近在咫尺,却不显得可怕。在炮火暂停的间歇里,王宝林忽发奇想,大声地问:“兄弟,下辈子你想托生啥?男人还是女人?”
战士抹了一把脸上血迹,眼泪婆娑地想了又想,哽咽着说:“我想做女人。师长你呢?”
“做男人好!”他脸色惨白,嘴角却浮起了笑容,趁着换弹匣的工夫,还不忘补充一句:“要是托生男人的话,还去打鬼子!”回头一看,同伴中弹了,歪着的头成了血葫芦。
敌人的骑兵冲上岸来,马蹄磕碰出火花,王宝林最后的子弹洞穿了自己的头颅。扣动扳机的一霎间,他忽然想起了赵金氏,想起了哺育他的乳房,香甜的汁水电流般涌遍周身。在残存的意识里,王宝林感到释放的快慰。太阳终于跃出山谷,壮士的脑浆喷涌,血水激溅,殷殷如百合花怒放,随即凝结成了火红的薄冰。
①打小宿:夏秋季节,在山里头宿营。
②更生布:废旧衣物再生棉纱纺织成的布料。
第三十四章(1)
富连声一病不起,来得太突然了。全无喜庆的春节黯然离去,无精打采的红对联还赖在各式各样的门旁。在老虎窝,富连声的朋友只有荆容翔一人,算得上是神交。邮政代办所的事情不多,荆容翔常有空来找富连声。两个人话语都少,就那么干坐着,四目相对。穷困潦倒的富连声和无所事事的荆容翔多有互为吸引之处,富连声喜欢去邮政所看报纸,荆容翔喜欢富连声的沉稳。除了同病相怜以外,也有性情相近的地方,比方说他们都无兴趣打牌耍钱,所以都显得行影孤单。富连声的每一天都很孤独,他的孤独旁人难以理会。以往的孤独有
刻意隐藏的成分,而现在的孤独是因无人理睬。这样的孤独是酸楚的,带有被人轻视被人遗忘的性质,好比老鹰折了翅的哀伤,虽然可以自恋似的回味翱翔的快意。
前一段日子,老虎窝街上敲锣打鼓,村公所和警察署四下张贴告示。“击毙惯匪”王宝林的消息传来,公家人兴高采烈。老虎窝小镇实行了保甲制度,美其名为“邻保友爱”。镇子上和乡下的部落一样,实行保甲连坐,每十家为一牌,每十牌为一保,十二岁以上的居民,均要随身携带身份证备查。常言说,墙有缝人有耳,酷律之下,人人噤若寒蝉,稍有不慎,即可视为“通匪”,遭灭顶之灾。在残暴面前,老百姓臣服了,人人自危。得知王宝林的死讯,金氏悄悄落泪,说:“咳咳,这孩子吃过我的奶呢。”而赵前备觉轻松,心头重负随之卸下,又不便说什么,默默看女人伤心。这日,富连声又去邮政所看报纸,没头没脑地长叹一声:“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富连声依旧叫姐夫赵前害怕,但是他依旧失魂落魄,赵金氏时时接济他,又处处提防他。听说弟弟又有出去做事的念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折腾了三十来年是啥结局?除了积攒下俩孩子,你还有啥啊?也不瞧瞧你自己?五十来岁的人了!”姐姐的话句句都像刀子,不留情面地剜在灵魂深处,富连声默然无语,剩下的只有焦虑和怅惘。
荆容翔不小窥富连声,努力去理解他的苦闷,理解他没有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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