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九月,毛泽东主席逝世。在日复一日的哀乐声中,一个全新的娱乐和传播工具——电视,突然切人了农民们的日常生活。“乡村电影”这样一个高度仪式化的集体娱乐形式也开始走到了它的尽头。不过,这种更替并非在一夜之间完成。当时,农民们对于飘着“雪花”,有着巨大噪音,常受信号故障困扰的电视机,暂时还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和兴趣。似乎一直要等到《加里森敢死队》的问世,电视才有能力与电影真正分庭抗礼。
随着国家体制的转轨,意识形态的悄然变更,《洪湖赤卫队》、《早春二月》等一批曾经被禁止上映的电影开始进入了公众的视线。但是,让旧的“毒草”重见天日,并未阻止新的毒草的疯狂滋长。《春苗》、《欢腾的小凉河》、《决裂》等影片上映不久就被宣布为问题电影而遭到禁止。那个时候的政治气候阴晴不定,令缺乏政治敏锐性的农民一时难以适从。不久之后,日本电影《望乡》的公开放映很快就成为我们当地爆炸性的新闻。赤裸裸的性爱镜头公然出现在银幕上,农民们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电影主管部门彻底查禁这部影片之前,各个乡村为了不让他们子弟纯洁的心灵受到玷污,开始了自发的抵制。而在我们的邻村北角,《望乡》被安排在了一个破庙里小范围放映,所有的儿童和青少年都被拒绝入内。我记得我和几个同伴围着那个破庙逡巡了大半个晚上,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在“世道要变”的种种不安的猜测和议论中,戏曲片《红楼梦》重新获准上映,成了“乡村电影”充满魅惑力的编年史中最后一个重大事件。
我们当地的许多村民都是天生的戏曲迷。大部分南方戏曲,无论是扬剧、锡剧、淮剧,还是越剧和昆曲,都能使他们心醉神迷。而北方剧种则没有什么市场,除了京剧,特别是样板戏之外,他们大多不屑一顾。第一次放映《红楼梦》是在黄庄。很多远在十里、几十里之外的人都闻风而去。电影放到一半了,可许多观众还在途中一路打听黄庄的准确位置。最后,站在银幕反面的观众有许多人被挤入了池塘和粪坑。村与村之间发生的械斗令电影一度中止。后来,黄庄的大队书记通过话筒向观众喊话,他们决定第二天再放一场,这才平息了骚乱。不料第二天人更多。天还没有黑,远道而来的观众像蚂蚁搬家似的分批通过我们的村庄,田埂上,河道边,到处都是。其中不乏小脚老太和耄耋长者。黄庄人担心出事,不得不临时决定,将放映地点从大晒场改到稻田里。
那时是秋末,晚稻刚刚割完,田野里看上去一望无垠。我和母亲就是坐在堆满稻子的田埂上看完《红楼梦》的。由于距离实在太远,我们根本就看不清银幕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样,我也不是很清楚,周围的那些妇女为何什么也看不清却一刻不停地擦眼泪。
男人们普遍不太喜欢林黛玉。他们对扮演薛宝钗的演员吕瑞英情有独钟。一位三十多岁还没有娶上媳妇的木匠一直对着银幕上的薛宝钗长吁短叹:贾宝玉不要你么,你就不要缠着人家了嗄,蛮好把我做老婆,我要你的哇——弄得我身边的那些女人又是哭,又是笑。
关于这部电影,我们村的一位生产队长曾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他说,《红楼梦》这部影片当年的确应该被禁止。随着这部电影的恢复公映,村里的那些地富反坏右,那些不齿于人类的资产阶级牛鬼蛇神纷纷出笼,蠢蠢欲动,简直就他妈的像过节一样。就连我们村的头号反革命分子,当年号称能够双手打枪的国民党团副,竟然也成天哼唱着《宝玉哭灵》。资产阶级高兴之时,就是劳苦大众倒霉之日……
这位生产队长所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上海越剧团的《红楼梦》在资产阶级更为集中的香港,竟能连演十八场。由此可见,《红楼梦》所复活的不仅是一个尘封的时代,而是整个中国似断若连的民族文化记忆。
如果要我从曾经看过的无数乡村电影中挑选一部最令人难忘的影片,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越剧《红楼梦》,它堪称真正的脍炙人口,百看不厌。直到现在,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DVD架上将它翻出来,独自一个人看上一遍,对我来说,这是唯一一部可以没完没了地看下去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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