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海给伙伴们发钱买面买衣裳的事很快就在全村传开了,村里人无不赞颂宋太公和他的孙子开明大方、为富不忘穷苦人,过年期间,到太公家里拜年的人就格外多,来拜年的无不都说,多亏了太公周济,才吃上了一顿饺子,过了一个太平年;也有的说多亏太公的周济,俺家里人穿上了新衣裳,俺祖祖辈辈都忘不了太公的恩情呐!
听着这些话,太公固然高兴,但也被弄得一愣一愣的,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直到大年初三送完了家堂,管家才将太公一直弄不明白的事儿,给他做了个透彻的说明;太公心里释然了,他顿时感到,自己这个孙子,将来看来是要成大器呀,这一点儿随他的爹,甚至超过他爹,因为他爹在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傻傻的呢。虽然他把从自己这里要去的钱送了人情,并且不说实话,这种做法令太公很不舒服,可想想孙子为自己挣来的名声,也就释然了。
过罢了年,又过完了上元节,爷爷特意让管家赶着马车,专程送大海开学。这次新学期开学,除了给大海全身崭新的穿戴,所有的学习用具、生活用具也都是新买的;而且爷爷破了先例,特别给了大海一笔零花钱,从此也成了惯例。之所以说特别,是因为宋江和宋清在县学读书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零花钱。太公对大海说:“大海呀,你知道爷爷为什么给你零花钱吗?你爹和你叔从来就没有得过爷爷的零花钱。”
大海就急忙给爷爷又磕一个头,爬起来,装模作样的皱起眉头,半迷着眼睛瞅着爷爷,说:“大海只知道爷爷疼大海,别的不知道,愿请爷爷给大海说清一二。”
其实大海心里明镜一样亮堂,为了让爷爷高兴,故意这样说。爷爷果真就说:“你呀,是爷爷的孙子,大孙子,长房孙子;你给爷爷争气啊,刚上学就得了一个最优秀学生大奖状,给爷爷长了脸儿,挣了面,增了光,添了彩。爷爷就是给你点钱,也不白花,值。不过,你可要记住,别乱花钱,啊?最最要紧的,要好好读书。下个学期呢,放田假回来的时候啊,再给爷爷带回一张最优秀学生的奖状来,啊?”
大海很痛快很果决地说道,“一定的,奖状嘛,小菜,爷爷你放心,大海一定给你整回一张来!”
大海走的时候,太公一直送出大门;已经走得很远了,太公还站在那里挥着手;大海和马车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了,太公仍然痴痴的、呆呆的望着县城的方向,自言自语的说,“我老宋家福寿绵长啊,福寿绵长!”
新学期开学之后,大海由原来每十天回家一次,改成了每月回家一次,仍然是魏长工负责接送。别人家的孩子回家,大多是带饭、带别的需要的东西;但是大海不用。爷爷不让他从家里带饭,爷爷都是给他带银子,按月给他吃饭的银子;除此之外,爷爷还每月都给他点零花钱,并且零花钱也是逐月增加。有了爷爷给的饭钱,大海便在学校的饭堂里吃饭;在学校饭堂吃饭的人,除了学校的官员、教授和老师们之外,就是地方官员和富人家的孩子,一般人家的孩子是吃不起饭堂的。因此大海的小日子子过得自然是蛮舒服。
眨眼间,春去夏来,又到了放田假的时候,太公就盼着大海再给他带回来一张最优秀学生的奖状。离放假还有半个多月,太公就跟管家念叨过几次,管家则给他打着保票,二人可谓信心满满。可太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大大的热热的希望却落空了。放假一回来,大海依然是笑容灿烂,高高兴兴的给爷爷说,“爷爷我放假了!”
爷爷笑逐颜开,写满了高兴的双眼直看大海的手和书包,那眼神满是热切的期盼。大海好像没感觉到什么一样,说完就要走。魏长工原本站在门口,此时看到大海要走,便转身也要走。可太公却说:“大海呀,你慢着。放假了,一个学期结束了,怎么没看到你带回奖状啊?”
大海头也没回,毫不在乎的说,“哦,那玩意儿啊,忘带了。”
爷爷一听这话,又看到大海蛮不在乎的样子,这心里的感觉,就像是倒了五味瓶,说不清到底啥滋味,只是觉得大海似乎跟上个学期不太一样了。霎那间,爷爷想起了这个学期,每一次回来给他饭钱和零花钱的时候,他都要多要一点,最少都要十文,最多的时候多要过二百文银子;当时太公倒也没在意什么,只觉得孩子只要学习好,长学问,长本事,长见识,多要点钱,吃的好点,也在情理之中;再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在吃喝上掐亏他。可孩子总是想着多要钱,这本就不是好苗头,自己怎么就没在意呢?还有就是,每次回家来,他都是放下书包就往外跑。太公曾经问过魏长工,“大海跑着去干什么?”魏长工说,“他、他就是到院子外边去看看风景啊,有的时候吧,碰着同龄的小伙伴也跟他们侃侃大山,吹吹牛皮,没见他有别的什么事啊。”
现在一问,听大海如此回答,他把这一切都串起来之后,就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妙。可这也只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因此他想把大海的情况了解一下,就问大海:“考分可是你们学生的命根儿呢,这奖状是用考分换出来的,你给爷爷说实话,到底是没得到奖状,还是忘了带回来?”
大海回了回头,说:“忘了忘了,真的忘了。光急着回家来看爷爷了,就忘了。”
他说的很坦然很自然,太公便觉得也许是真的忘了。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对,他就问魏长工:“小魏呀,你去接少爷,给他收拾东西,你就没看见那奖状吗?”
魏长工不知道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只得一句不吭。太公这时候的脸色已经晴转少云,看着大海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爷爷的声音有点生硬的说道,“大海,你给我站下。”
大海这时候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里,头一往后转,身体就拧巴着,看着爷爷说:“爷爷,你不就是问奖状的事吗?那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没得到奖状,老师没发给我。”
爷爷的心“咯噔”就提起来了,提到了半山腰一般吊着。宋江在县学上学的时候,虽然没有得过最优秀学生奖状,可每一次放假都有优秀学生的奖状;其实据太公后来所知,这个“最优秀学生”奖状,宋大海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此前此后都没有过。大概是学长为了感激太公对县学的支持吧,特意给他的孙子搞了这么一个特别奖状。当然,宋清在县学读书的时候,因为脑子笨,就一次奖状也没得过,可德行和劳动还有遵纪守规方面却都是最好的,特别是宋清老实,从不惹事也不会出事儿。眼下大海是什么情况呢?不求你再带回一个最优秀学生的奖状来,带回一个优秀学生的奖状总可以呀,可为什么啥都没有,还说的那么理直气壮?这就不是一个好苗头。太公自己当年是在县学读过书的,他对这些事都明白,所以他就又说,“那你哪里也不要去,你倒是给我说明白,这一个学期,无论吃的喝的用的,爷爷都没有亏负过你;爷爷给了你那么多的钱,你吃的好喝的好,用的也比别人好,可你为啥连个奖状都没得到?要说你脑子笨,谁能信?你上个学期能够得最优秀学生奖状,这个学期就什么奖都没有了,这不让人奇怪吗?大海你给我交个实底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海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干脆把门槛外边的那只脚收回来,站直了身体,冷冷地、也很平静地说:“不就没得个奖状吗?又不是我一个,全班同学,得奖状的一共就不超过八个;人家不得奖状,也没怎么样,我不得奖状就成了塌天大事吗?爷爷你就这样?你是不是该大发雷霆了?”
太公听着,心里就想,这张嘴多么厉害吧,听听这话说的,他怎么能像个十二岁孩子说的话?既然他如此回答,太公心里也就大体有数了,他觉得这孩子看来不只是没得奖状这么简单,必须得弄清楚。于是,就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想干嘛干嘛去。去!”
大海一看爷爷的态度,知道自己的学业成绩,跟上学期比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如此大变脸,再加自己这态度,肯定是把爷爷气晕了,对他肯定也不满意了;但是又一想,不满意就不满意吧,我满意就行呗,我干嘛一定要让你满意?这么想着,回转身,“砰”的一下就跳出了门槛,对魏长工喊道:“喂,魏老弟,走唠!”
太公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再一看魏长工竟爽快地应着,屁颠屁颠地跟着大海跑走了,头就嗡嗡地响了一阵,心想,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被一个十二岁多的孩子叫老弟,这叫什么事儿,这不乱套了吗?望着两远去的背影,太公的心情变得晦暗且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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