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挑檐角上的青铜铃在晚风中清脆作响。
“咚”,华清池里的红磷鲤在困水中游弋翻腾。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年迈的乐师挽着宽大的袍袖,左手拔簪搔着白发,右手持锤敲着编钟。双眼眯成了线,好像在追忆什么,又像是想不起或记不清,于是眉头挤得有些紧了,脸上的皱纹便越发深重。
一座帝王城,一幢太清宫,一池华清水,一条红鱼龙。
孟一苇坐在靠近殿门的角落里,离殿中央的那池清水和那组编钟实在有些远了,但是好在宫殿足够高大空阔,乐音绕过木梁柱,拐过水屏风,透过雾纱帐,也准准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曲调熟悉又陌生,正是儿时常闻的那首《红鲤》。
孟公子在这里听得深入迷思,同席的一位末流小官却正说得口水四溅。讲演者穿着鸿胪寺七品寺丞的官服,前襟衣面上绣着的鸳鸯被他的肥硕的身躯撑得面目全非,这时只看他撅着肥厚的香肠嘴,半矜持半炫耀的说:“嚯,这太清宫里真是内有乾坤啊!瞧,这上至螺旋而上的屋顶,下至平铺里外的地面,可全是以檀梨香木搭接、卯榫、拼砌而成啊!这还不算,更为奇巧的是~~”
这时香肠嘴突然停下来喘了口气,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红光满了肥面,绿豆眼再瞧见几位同僚脸上静待下文的神色,终于自得一笑。接着说道:“更为奇巧的是,当初为建得太清宫,内务府征发千人刨土建基,可没想到居然在如今殿中央的位置挖出一眼活水,这泉水也是天赐地赏之物啊!夏季冰凉惬意,冬天暖肤喜人,于是匠师们便特意以泉眼为中心围出了一潭五丈见圆的华清池,再将池水以外的半座宫殿地面下降六尺,并挖出浅槽,其上铺上青木板,如此精工巧计便造就了闻名天下的太清宫三奇景啊!”别看香肠嘴卖相不佳,可确实长了一条好舌头,称不得口绽莲花,也算是三寸不烂吧!
太清宫内不设桌椅,以蒲垫为座位,以矮案为席面,众人皆就地而坐,满六人则为一席,共享案上佳肴。听罢香肠嘴的风闻趣事,真有两个人掀开坐垫,用指节敲了几下地板,果然传来了类似竹筒传水的声音,都不禁暗暗惊奇。
“那太清宫三奇景是哪个喽?说个明白噻!”另外一人显然是个急性子,忙着打听奇闻,将乡音都吐了出来。其实和香肠嘴同席的几位,除了半路插进来凑数的瞎眼公子,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小虾,脑袋上那些六七品的官帽子扔到翼都官场的滔滔江面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要不是此次负责打理岛国外使的诸多觐见文书,也不会有资格来到这煌煌太清宫赴宴,所以都有些不知分寸,或者也可以说是现出本色,这不,刚才的香肠嘴是兴奋过了头,这会问话的愣头青则是紧张过了度。
“滋~咻~哼~”香肠嘴吸嘬着蘸过蒜汁的羊筒骨,从鼻翼间不屑地挤出来一个“哼”字。
“戚二狗,你还真属狗的,放着一案子的山珍海味不吃,偏偏喜欢啃骨头!”刚刚一位敲过地板的六品帽子大概也在等着听那新奇事,便对着自己这位不良下属笑骂了一句。
“嘿,刘大人,这就是您没口福了!这骨膏软滑顺口,啧啧~~每次吃来都像舔在芽绿楼那些小雏鸟光滑的肚皮上一样,嘿嘿~”,满面油光、满嘴油光、满手油光的香肠嘴还待再精彩贴切地描绘一番,可看到众人捏得作响的拳头,终于悻悻地停止了意淫。
“咳咳,这个太清三奇嘛!”香肠嘴赶紧转移话题,“就在眼前喽,大伙其实都看得到啊!”不得不说,这被叫作“戚二狗”的官痞果然是个贱人,用手巾擦了擦嘴上的油亮,又卖起了关子。
“这位大人,到底何为太清三奇,却劳烦细细讲来。”孟一苇也来了兴趣,太清宫里的布局他当然清楚,因为当初建造太清宫的大匠师就是书院天工府的前辈师长,这明里暗里的机巧都记载在那位大匠师的孤本遗作上,当然此书是不得在学院外面刊印的,仅有一虫蛀残本躺在书院的某间黑屋子里。虽然肯定不止自己一人碰巧翻阅过,但想来读过的人也必然不多。可听这位戚姓小官言之凿凿,再看他前面确实说出十之七八,孟一苇也不禁想听听下文。
“好,既然大家如此求知若渴,那我就不吝赐教啦!”看到一直神神在在不发一言的盲眼公子也像自己求问,香肠嘴终于被激发出了斗志,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细汗,再次喷起了口水。可是却不知擦汗的手巾上满是刚才抹下的荤油,于是乎“戚二狗”的肥脸亮了,红亮儿红亮儿的!
“太清三奇四句重。一奇水帘分外中,二奇雾纱划地穹,三奇春秋成一统,尚有神怪困水笼。”摇头晃脑间,香肠嘴念出了四句打油诗,瞎眼公子暗暗点头。
“‘一奇水帘分外中’,说的是太清宫中有泉一眼,待泉水积满华清池,便会越过那六尺落差,化作一道如瀑水帘,将太清宫分为内外两宫。”香肠嘴指着远处的那道晶莹光亮说道。太清宫确实分为内外两宫,能入内宫者除非白氏皇族,必是公侯将相。六尺水帘堪堪一人之高,却也是万人之遥啊!像香肠嘴这般的跳骚小官就算入得外宫都甚感惶恐,更别说那紫气东冉的太清内宫了。这席间的几位小人物,都明白自家虽然名为入品京官,实则却是无权小吏,再加上无靠山无才学,上攀之路何止艰难啊!想到此处,都心有戚戚然,不禁闷头多饮了一杯。
“呵,这‘二奇雾纱划地穹’嘛,现在倒是看不到啊!”香肠嘴倒是没有低落下情绪,一句话又提起了众人的心思。
“那啥么时候瞧得到新鲜喽?”又是那个操着方言的青年仔。
“可就要等到数九腊月了,这太清殿里的泉水是个“拧种儿”,偏偏就跟老天过不去,是天越寒,它便越烫。等到天寒地冻时,热泉遇到寒气,便蒸腾出一片纱幔似的薄雾,从柱顶高度弥漫,人站在地板上,根本瞧不到太清宫的穹顶,只见一片白茫茫。诺,快瞧瞧,现在入秋天渐寒,已经有了若隐若现的白纱了!”香肠嘴抬手指了指头顶,众人抬头细细瞧去,果然已经有些氤氲缭绕于雕梁画栋间,宛如一片梦中仙境,一时竟有些看痴了!
为这不似人间的美景,同席众人共饮了一杯,瞎眼公子也不例外,不过却只是抿了一口,大家也没介意,谁让人家目盲,瞧不见本就是甚大憾事了!实不知,瞎眼公子除了与家中的两位小侍女把酒言欢过,在外人面前还是第一回沾酒。
“咳咳~~”清了清嗓子,香肠嘴继续讲第三奇,“这第三奇就简单了,因为咱家现在就坐享着呢!那从华清池中溢满而出直下六尺的水帘,去了何处哩?”这回香肠嘴也不再卖关子,估计也是说多了,实在口渴,赶紧讲完了事,“正是通过诸位座下浅挖的沟渠通往宫外的暗河。如此而来,酷夏之季,冰凉的泉水从地板下流过,丝丝凉气便会使整座宫殿清爽宜人,严冬之时,温热的泉水透出的阵阵暖意又能使偌大的太清宫灿若春日,花草长胜不败,这可不就是‘春秋成一统’嘛!”,也不再理会众人对自己的“三寸舌”终于连说“佩服佩服”,香肠嘴端起肘边一碗已凉的茶汤长饮而下,倏尔打了个饱嗝,好不惬意,像是完成了大功一件!
“那‘尚有神怪困水笼’又和解呢?”却是瞎眼公子这时发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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