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自己出奇地冷静。在我身后,透过厚重的门,我能听到扎克的喊叫。他在狠命踢门,但这堵门坚如磐石,只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开始,我只是沿着扎克领我走过的路径往前跑,后来,在一个我不那么确定的地方,我被另一种不同的记忆所引导。我的身体就像是指南针,满怀信心地寻找存放水缸的密室,我现在对它的感应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确。它是我最大的恐惧,但也是我的目的地。如果我想帮助那些人,甚至传话出去的话,我必须亲眼看到它。扎克也不会想到要去那里搜寻我。它在堡垒的地下深处,比所有出口都要深得多,而人们只会想到去出口处寻找逃亡者。更重要的是,如果扎克有一点点怀疑我知道这个地方,也是他最严格保守的秘密,那我早就被扔进水缸里了。
在锁上城墙的门时,我顺走了扎克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如今我一边跑,钥匙们一边叮当作响。每到一扇锁着的门,我都闭上眼睛,让直觉帮我找到正确的钥匙,然后再次把门锁在身后,继续往下跑,感觉深入到了堡垒里与看护室相对的另一侧。尽管如此,我愤恨地感觉到,堡垒在我上方再次关闭,我在短暂品尝了天空和阳光之后,与它们的距离再次拉远。
前方是一个长长的过道,比上面的过道要窄得多。由于两边布满了管子组成的网络,它变得更加窄了。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玻璃灯泡,和我囚室里的灯一样,发出苍白单调的光线。在过道尽头,往下走一小段楼梯,就到了目的地门前。我的大脑已经对这里无比熟悉,因此我毫不费劲就找到了这扇门的钥匙。
在我的幻象中,这个存放水缸的密室静默无声。踏进去之后我就被里面的噪音打败了,机器不停嗡嗡作响,还有黑暗中发出的水声。在所有这些下面,河水在脚下潺潺流动。在囚室这些年我一直能感受到河流的存在,但在这里终于听到了它的声音,如此连绵不断。
尽管这里阴森恐怖,却熟悉得让人感到宽慰。除了声音之外,它跟我在幻象中看到的完全一样。一排水缸沿着密室长长的侧墙摆放,顺着里面冒出来的管子,往上就能找到控制面板。当我把手掌贴在最近的水缸玻璃上时,惊奇地感受到它的温度。在黯淡的光线下,我勉强能辨认出黏稠液体里面的形状。里面有些东西,在随着机器的脉冲而移动。我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眯着眼仔细看,希望我的想法是错的。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离我最近的这排水缸里的东西都开始显露出形状。一个年轻女人背朝着我漂浮其中,三条手臂都举着,像要伸出液体表面。一个男人像胎儿一样蜷曲在水缸底部,没有手掌的胳膊环抱着膝盖。一个老妇人以怪异的角度浮在液体中,额头烙印下面的独眼紧紧闭着。所有人都全身赤裸,身体随着机器的节奏微微抖动,几乎难以察觉。这个密室太长了,另一边的门显得模糊不清。水缸一个接一个连成长排,恐怖的感觉也随之无限延伸。
我不清楚机器连到哪儿,电力是怎么来的,或者它们就是一个整体,但我知道,眼前这陌生的景象就是技术,也是禁忌。它里面有什么邪恶的魔力,将这些人困在水下长眠不醒?对别人来说,禁忌可能是一项戒律,但我的感受却来自内心。当我看着这些电线和金属交织成的网时,厌恶的感觉在五脏六腑翻腾不已。机器曾经毁灭了世界,而作为一个先知,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更直接地见识过大爆炸的威力,那道热烈的强光带来彻底的毁灭。尽管过去四年都在囚室的电灯光线照射下生活,我在看到这些电线、管子和控制板时,那种本能的恐惧仍无法稍减。我发觉自己汗流浃背,双腿颤抖不已。这个由很多部件组成、嗡嗡作响的机器,对我来说就像一只沉睡的野兽。
我的双手也在抖个不停。我曾以为在幻象中这些水缸已经够鲜活了,但现在看到它们,感觉更加恶劣。橡胶管插入人们的身体,从嘴里和手腕上冒出来,就像木偶身上的线,让这些躯体悬浮在水缸之中。如果我能逃出这里,把我看到的一切说出去,我相信就算是阿尔法人,大多数也会为此惊骇莫名。还有,如果我的幻象真实可信的话,那么海外某处存在着自由岛,我会在那里找到可以相信我,甚至帮助我的人。
让我感到更加可怕的是,眼前这一切秩序井然,令人不可思议。水缸整齐地排列成行,人们的胸口随着机器永不停息的催眠曲一起一伏,节奏完全一致。尽管人们在水缸里的姿势各不相同,他们昏迷的状态却惊人的一致。我沿着水缸往前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停下来,把脸贴在一个水缸的玻璃表面上,试图让自己随着半明半暗的脉动而平静下来。
一丝震动忽然透过玻璃传来,吓得我完全警醒起来。我睁开眼发现,就在我刚才倚靠的地方,一张脸紧贴着里面的玻璃。里面是个男孩子,靠近水缸前方,皮肤惨白,身上的脉络清晰可辨。他浅棕色的头发向上漂浮,嘴巴半张,管子从里面伸出来。这幅原本静止的画面被一件事彻底破坏了,那就是他完全睁开的眼睛,里面射出警醒的光芒。
我尖叫着跳开,叫声立刻消失在这房间厚重的湿气和有节奏的嗡嗡声中。为了避开男孩的注视,我目光向下移去,但看到他和其他人一样赤身裸体,我只好再抬起头,只敢盯着他的脸。虽然他额头有烙印,但那张瘦削的脸庞还是让我想起扎克。后来我不禁怀疑,这会否是这个男孩看起来如此熟悉的原因。
我认定他睁开的眼睛里必定空洞无神,并且坚持这一想法:睁眼并不一定意味着他有知觉。其他水缸里的人也有睁眼的,但他们显然并无知觉。我往旁边稍微移动了半步,如果他的目光没有跟着我移动,我可能就会这么走开,一直走到密室尽头的门口,然后出去。当我看到他的黑眼珠随着我的动作而转动时,竟有一点点小失望。同时我也知道,现场目击他双眼的细微移动,对他而言意味着一种希望,而我不能让它破灭。
看起来,水缸的盖子是唯一的入口,比我的头部至少要高三尺。再往上有个平台从墙壁中伸出来,密室远处的角落里有架梯子通到上面。我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赶忙回头看了一眼,以让男孩安心,我并不是要离开。然而在黑暗中,已经太迟了,他已经变成水缸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边跑边数经过了多少个水缸,尽量不去想里面关着的人。在这排水缸的尽头,还有几只是空的。踏上梯子时,我被脚步踩在金属阶梯上的声音吓了一跳。终于到了平台上,我一路数着往回找,在第十二个水缸那里停下来,伸手去拽上面的金属把手,发现盖子毫不费力就被拉到一边。
从上面我几乎辨认不出他那漂浮在液体中的头发,就在我身下两尺处。我蹲下来凑向水缸,一股难闻的液体甜味扑面而来。我赶紧仰面朝上,避开这股甜臭味,同时把手伸到温暖的液体里四处乱摸,终于抓到一点实在的东西,试探性地往上拉了一下。我感到手心传来轻微的阻力,什么东西似乎正从我掌中滑脱出去。有那么片刻我感觉糟糕至极,认为他那被不明液体浸透的身体不知为何,在我手中支离破碎了。我往下看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也惊恐地发现,我竟然抓着一根柔韧的橡胶管子。接着我又看到他的脸,那根橡胶管正从他嘴里冒出来。
我把手又伸进液体里摸索,当被他的手紧紧抓住时,不禁微微一颤。我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平台的扶手,准备将他拉上来。一开始由于液体的浮力,他显得很轻,当他的脑袋和胸部露出液体表面之后,开始变得重起来,我再也拉不动他了。一根管子穿过他的右手手腕,而我正拉着那只手。我伸手想去拉他的左臂,却清楚地看到,他那露出水面的躯干上,少了一只胳膊。如今少了中间那层厚厚的玻璃,他看起来比在水缸里时年纪要大,可能跟我差不多年纪。当然,他看上去憔悴不堪,我也很难确定。
我们就那么手牵手待了一会儿,他突然歪过头,张开嘴露出牙齿,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他要咬我,就在我想把被他握着的手抽开时,他用牙齿咬住伸出手腕的管子,头猛地一扭,把它扯了下来。
血从里面喷出来,跟覆在他手臂上的液体混成一片。他仰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我们一起使劲儿,想把他拉出来。我个头虽然小,但力气却比他大。水缸里的不明液体在我们的手掌之间形成了一层滑溜溜的薄膜。他的身体已有一半露出水面,支撑了二十秒左右。然后,我们拉着的手因为太滑终于分开,他再次跌落到水缸里。他张嘴想要说话,嘴角却有血水流出来,只泛起一个粉红色的泡沫。他伸手想再次拉住我的手,但当他抬眼看着我时,我却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就跑。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再次沉没在液体表面之下。
我只用几秒钟就跑回平台下面,然后在梯子下方发现了一个扳手。现在我又回到地面,挨个数着水缸,终于找到了他的。他已经不再动弹了,从他张开的嘴里和曾插着管子的手腕上,断断续续往外冒血。拔下来的管子乱成一团,像触手一样环绕着他。他的双眼已经紧紧闭上了。
我用扳手砸向玻璃缸,似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一开始玻璃缸毫无动静,接着,它似乎再也无法屏住呼吸了,呼啦一声吐出肚里的所有东西,一股混杂着玻璃的洪水将我冲向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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