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中的他,无论是衣服(豹纹的皮草)、手套、太阳眼镜、假发和脸部化妆等,全是女装打扮,完全没有任何男性衣饰的符号存在,如果没有图片说明,观赏者根本不容易发现相中的女子原来是个男人;这样的安排,目的无非是要让读者相信相中人是一个女性,而不是要让人意识到“她”是男扮女装的,易装者本来的男性身份,在这个女性的面谱下,是要被彻底地掩藏起来。我们回头再看张国荣在演唱会上的性别易装,其实是一种雌雄混合的演出,观众在观看时明白看到的是一场男扮女装的表演,当中易装者本身的男性身份,仍在衣饰上及举手投足之间表露无遗,只是他的女性穿戴与姿态,又使他不是全然的男性,这当中暧昧的性别地带,即亦男亦女,或不男不女,正是明显的性别越界,让观众对性别的意义产生双重的阅读(double reading)。从这个角度看,演唱会上的张国荣,是以个人的身体(body)作为展示(display)性别的工具道具,借性别的移位或错置(displacement),颠覆男女二性约定俗成的、固定的疆界,这就是我在前面部分引述加伯的理论时,所指出的“互涉”状态,即是以“衣服”作为“文本”(text),通过男女服饰的“文本互涉”(intertex uality),达致“性别互涉”(intersexuality)的境界,尤其是镜头不断对张国荣的局部衣饰作不同角度重复的“特写”(close…up),正是把固有的性别形态切割成不同的碎片,由观众自行拼凑,通过舞台的想象,还原为雌雄混合的整体。然而,另一方面,张国荣这趟易装演出,同时也包含了他暧昧的性别表述,尤其是他与*上身的男性舞蹈员朱永龙贴身的舞姿、故作纠缠的拉拉扯扯、充满*意味的自摸动作、对男伴肆意*的凝视,在在显示了他的性别(sexualitygender)取向;在这个阅读层面上,他的易装形式塑造了他的易装内容,即是“阴性的男人”(feminine man),而且是取向同*的阴性男人,表现的是“男性的女性特质”(male femininity),而他在舞台上的从容踏步,亦仿佛是一个由衣柜里走出来的姿态。 。。
舞台上的“扮装皇后”(2)
从天使到魔鬼
千禧年八月,张国荣在香港的红体育馆举行“热?情演唱会”(PassionTour),邀请世界知名的法国时装设计师让?保罗?高缇耶为他设计舞台服饰,进一步实践他“雌雄同体”的双性形象——当舞台的灯光亮起,巨型的白色灯罩背后隐约可以看见身穿白色西装、臂上插上羽翼的歌手,音乐与歌声徐徐响起,然后散落四周,与台下观众的呼叫彼此和应。演唱会上,张国荣束了一头及腰的长发,时而随舞姿飘扬,时而挽成颈后的发髻,配衬或闪烁艳红、或贴身而漆亮的衣饰,从快歌到慢歌,从静态到动感,舞台上诠释了男性妩媚的阴柔美。可惜,张国荣这趟大胆而创新的“易装表演”,却招来香港部分传媒的大肆攻击,他们在报刊上的报道大部分是负面的,不是集中放大歌手的“*照片”,便是找来一些思想僵化的专家分析歌手的心理问题,在在显示香港社会对性别易装的抗拒与保守意识,同时也流露大众对“性别定型”的故步自封——例如他们以“护翼天使”(女性的卫生用品)、“贞子Look”(日本鬼片)、“莎朗?斯通着裙”(讽刺歌手的*照片)等字眼来污蔑高缇耶的设计,甚至批评这批衣衫属于过时的旧款,并非设计师为张国荣度身订造的;此外,报章的标题更以“发姣*”、“雌性本能”等字词哗众取宠,诋毁演唱会的风格,认为张国荣的表演“意识不良”,有伤风化;而一些所谓心理专家更扬言张的长发、短裙与自摸动作,是“厌恶自己身体”的表现,完全是“弱者”的行径,他们认为男人应该是阳刚的、雄性的、主动进攻型的,是强者的形态,因此,如果稍稍显露得纤巧、冶艳、*,甚或穿上带有女性风格的衣饰、表现带有阴柔特质的行为,便是心理出了毛病——这些评断每每带着道德教化的口吻,充分反映了香港传媒的浅薄、无知和愚昧,同时也披现了先入为主的偏见,把性别易装者复杂的表演形态简化或全盘否定。其实,张国荣“热?情演唱会”的易装演出,是在虚拟的舞台空间里,实践了“雌雄同体”的性别越界,同时也是一趟寓“服饰故事与意念”(fashion story and messages),于流行音乐中的剧场表演。
根据演唱会的舞台总监陈永镐所言,这次舞台设计的主题是“剧院”,整个舞台只开三面,配合灯光的效果,以及布景特制的布料,是要给歌手营造“一个变幻的dreamland”(陈晓蕾,)。此外,时装设计师高缇耶为张国荣设计了六套服装,贯串了“从天使到魔鬼”(From Angelto Devil)的主题和形象,当中包括:开场时是纯白色的羽毛装,象征天使的化身;接着是天使幻化人间美少年,歌手穿上古埃及图案的银片透视衫与黑色水手裤;然后是美少年的成长,变身为拉丁情人,以金属色的西装展示情欲的异色;最后是魔鬼的化身,以黑和红的色调突现歌手*的风格。正如《明报周刊》时装版主任王丽仪指出,高缇耶早于八○年代,已着眼于跨越性别的设计,例如让男人穿裙或作长发打扮,男装往往在阳刚中带着阴柔,女装却是阴柔中透现阳刚,形成甚至是“雌雄同体”的形貌,而这一趟替张国荣设计舞台服饰,更进一步“从西方传统历史中取材再重建,与现代文化交融,形成一种mixed style an dcross culture的风格,例如在西方的文化历史里,早于古罗马已有战士穿上块状的短裙,更早的古希腊也有不分男女的裙袍,而长发披肩亦常见于西方古代男性等。王丽仪的分析很有意义,她一方面阐释了高缇耶的设计意念和内涵,直接驳斥了香港传媒的误解,另一方面也力证张国荣的舞台演出,如何打破一般演唱会惯常的单一表演形式,有意识地在剧院布置的舞台上实验跨越性别的可能。可以看出,张国荣这趟易装表演,是雌雄混合模式的,他一方面束了一头长发,穿上短裙或前胸开叉的紧身露背背心,甚至在举手投足之间摆出娇柔的手势、*的笑容,但另一方面仍十分强调他的男性特质,例如唇上的短髭、结实的肌肉线条,仍旧是男性的声线与平坦的胸膛;歌手是以“身体”作为展示“性别”内涵的媒介,以“衣服”作为“文本”,透过男女服饰混合穿着的“文本互涉”,达致“性别互涉”的境界,从而颠覆了男女两性世俗的疆界,重新塑造新的男性形态——谁说男人不可以是妩媚的?谁说长发与短裙只是女性的专利?性别多元与开放的最高层面,是泯灭了两性之间的互相定型,不管是男装女穿,还是女装男穿,既是表演者易服者性别身份的自我建构,同时也测量了我们的社会性别意识的深度和阔度。
作为国际知名的设计师,高缇耶跨越性别的艺术从开始便已震惊世界,早在八○年代,他已经让男性模特儿穿裙,并称之为“Homme Fatal”、“Pretty Boy”、“Couture Man”、“Androgyny”,九○年代更首次为麦当娜(Madonna)设计内衣外穿的舞台服装,从此带动历久不衰的潮流(Farid Chenoune;—)。高缇耶充满解构意味的性别观念,取材自东西方远古文明的服装文化,以现代的技巧融合于衣饰的剪裁、用料和配件上,力求将男性潜藏的阴柔力量推出前台,这种意态恰恰与张国荣流动的性别再造不谋而合,因而才促成两人合作的关系。可惜,香港媒介对“热?情演唱会”的负面报道,令远在法国的高缇耶非常诧异和震怒,从而公开表示以后不会再为香港的歌手设计服装。张国荣坦言对此十分痛心和难过,尤其是因为传媒记者的无知和偏差,导致香港的演艺文化出现这样的困局,对“阴性”、“阳刚”的狭隘观念,更阻碍本地演艺者跟国际时装设计师合作的可能。其后,“热?情演唱会”举行世界巡回,在各地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赞誉,曾借《末代皇帝溥仪》获取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服装设计的和田惠美,更在日本的《朝日新闻》撰文推许“热?情演唱会”,称张国荣为“天才横溢的表演者”,同时指出高缇耶独一无二的服装与张国荣的舞台风范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完美组合0。由于“热?情演唱会”在海外获得高度评价,张国荣决定于二○○一年四月再度在香港重演,有趣的是,这时候的香港媒体鉴于海外的评论,而未敢再对张的表演作出负面的攻击,部分报章甚至见风转舵,转而赞扬演唱会的成就,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更益发曝现香港传媒文化素养的不足,以及演艺知识的贫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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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一个艺人能够做到姣、靓、型、寸,男又得女又得,这才算是成功。
张国荣曾在演唱会上这样说。所谓“姣、靓、型、寸”,体现的不独是张的男身女相与雌雄同体,同时更流露他对自我阴柔特质的自信和肯定。尽管张的性别易装、抑郁症、自杀、同性双性恋的身份等曾备受香港传媒的扭曲和攻讦,但仍然无损他作为一个酷儿表演者的艺术光彩,甚至可以说,张的存在,挑战了社会单一思维的道德尺度,也测量了大众对性别的接收和容许程度,借用达明一派的曲目以作比喻,张是一个“禁色”的圣像(icon),在性别开放、多元的空间和世代里总有他存在的位置。他的身死,令他生前的争议与对衡刹那变成“传奇”,环顾香港及海外的华人地区与流行文化的历史,张的性别越界与艺术境界至今仍无人能够继往开来,但他的努力开拓,却为后来者打开禁忌的缺口和突破的空间,他的成就得来不易,在重重关卡的社会舆论下与道德隙缝间步步维艰。可以说,张的现身,搬演了香港一代camp的文化,带领受众走入阴柔的年代,体验性别再造的潜能,借用林夕为他填写的歌词《我》作结:
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
不用闪躲 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张国荣曾经不只一次地公开表示,林夕为他撰写的《我》包含夫子自道、向外宣言的感怀——“造物者的光荣”、“站在光明的角落”——都显示了他的立场,尽管传媒骂他“爱扮女人”、“是弱者的表现”,但张国荣从来没有后退或妥协,他依然为自己“可男可女”的高度可塑性散发骄傲,为香港电影和舞台的演出寻找可以上下游弋的空间。正如英美的前卫歌手大卫?鲍伊(D*idBowie)与乔治男孩(BoyGeorge)宣称,他们的“性别易装”是表现男性天生本有的阴柔特质,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变换成女人,而是要用男性的身体试练“衣饰”千变万化的可能,再者,“男人穿裙”无论在西方的传统还是东方的风俗习惯里都一直存在,是自然的穿戴,实在不必大惊小怪。其实,我们应该庆幸有张国荣这样的表演者,他的歌衫魅影,不单为香港的演艺文化增添了万紫千红的叛逆姿彩,同时也让他的艺术成就连接世界的版图,他是继英美的大卫?鲍伊、乔治男孩以及日本的泽田研二等之后充满迷幻色彩的艺人——他的“男身女相”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璀璨夺目;他的“雌雄同体”是造物者的光荣,仪态万千,而且相信总有他照耀的性别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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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从“性爱张力”说起
基本上,我觉得十二少是一个“色鬼”,也是一个“无胆鬼”,演这样的角色是一项挑战,因为在这个人物身上,充满了“性”和“爱”的张力。
——张国荣
张国荣在一个演说自己如何演绎李碧华小说人物的讲座上如是说。《胭脂扣》里的十二少,恍若度身订造,非张国荣不能演出那种世家子弟既风度翩翩,却又懦弱无能的形象。开首的几组镜头,他在烟花之地倚红楼内拾级而上,或左右流盼,或回眸浅笑,充分表现一个流连风月场所的纨绔子弟那份特有的自信、*、骄傲和睥睨世俗,眼神充满醉生梦死的色欲,神态却逍遥洒脱,浪漫天真。这样复杂的个性人物,张国荣演来充满说服力,甚至建成经典,我们说起十二少,便会想及张国荣,同时也联系张国荣这个十二少所象征的情欲化身——所谓“性”和“爱”的张力,意思是指这个浪荡子弟既因性而爱,却未能因爱而殉情,甚至从一而终;相反的,他的苟且偷生与年老色衰,对女主角如花(梅艳芳饰)来说是负情,对旁观者(如观众)来说是报应和惩罚。这样充满矛盾元素的角色,由带着“异质”特性的张国荣来演,更加恰如其分,因为无论是十二少还是张国荣,都不属于“纯净”、单一的人物,都是带有异端倾向的反叛或背叛形态,跟世俗的期待背道而驰,而张国荣的色相,更从来都不会是乖孩子或好丈夫,却永远是坏情人、浪子和负心汉。
从《胭脂扣》的负情负义与“*张力”等角度谈起,目的无非是带出一个重要的命题:张国荣*景观的异质特性。从影以来,无论在银幕内外,张国荣都常常扮演被欲望的对象(object of desire),而且属于可遇不可求或求之不可得的人物,一方面对抗现世的道德规范,一方面又我行我素地破毁人际美好的关系,使人爱之越切,痛之越深,而作为一位演员,张国荣这种罕有的异质风格,可说是香港电影工业内求之不易得的,譬如说,假如《胭脂扣》由第一casting的郑少秋来演,相信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郑的“侠义”形象一定会冲淡了十二少本有的*张力,因为郑缺乏的就是张特有的异质形态。然则,何谓“异质形态”?它如何体现于张的身上?张又如何借用它铭刻各式电影人物的传奇风采?而这种因异质而来的*(erotic)与性相(sexuality),又怎样突现和挑战了香港社会文化保守的面向?这是本章力求阐述的重点,企图透过理论和电影文本的分析,看张国荣的“身体”(body)如何体现(embody)层次分明、质感丰富的*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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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电视剧集的“反面人物”(1)
张国荣早期反面人物香港电台电视部制作的《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临歧》之《女人三十三》,以及《屋檐下》系列之《十五十六》和《死结》,是张国荣早期的电视演出,却不约而同都是扮演为世不容或反抗主流社会意识的角色,当中涉及*、通奸、姊弟恋与第三者等“反面”形态。这些被分派的故事人物,都拥有杂而不纯的特性,同被社会道德判定为“偏差”的行为,而当时脸孔仍然稚嫩的张国荣,却以细腻的感情、敏锐的身体语言节奏,揣摩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再以自然的意态具体呈现这些角色的言行举止,尤其是《我家的女人》的演出,更奠立日后《胭脂扣》的人物原型与基调。
《临歧?女人三十三》讲的是忘年恋和姊弟恋,饰演年青作曲家毛毛的张国荣,恋上比自己年长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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