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好,却越能体现他的演艺层次。
灯火熄灭,从张国荣最后的歌曲和电影寻认他的死亡身影,是一个苦涩的过程,逝者如斯,不分昼夜,但在岁月的裂痕里,歌者的身影却玲珑清晰,仿佛遥遥招引,渡入死亡的阴域。从弗洛伊德(S。 Freud)到克里斯特娃(J。 Kristeva),从抑郁症(melancholia)、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到死亡本能(death instinct)等分拆架构,我期求拆解的是张在最后的声情画面上留下的心灵图像,层层剥褪公众妄语的虚幻,浮现演艺者突破自我的心血、成就和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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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度空间》的记忆黑洞
跟《枪王》不同,《异度空间》是一部关于记忆与创伤的电影,故事中饰演精神科医生罗本良的张国荣,在医治少女章昕(林嘉欣饰)的过程里,不自觉地导引出自己过去潜藏的痛苦经历,因而逐渐变得精神分裂,几近自杀的边缘。同是罗志良导演、尔冬升监制,《异度空间》比《枪王》更进一步积极探索精神异变与死亡的主题——每个人的记忆都存有黑洞,有时候连自己也未能察觉这些黑洞的存在,但黑洞的破毁力量甚大,可摧毁精神和躯体,因为人总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根源,越逃避这些根源,创伤越会如影随形,以致不能摆脱和自拔,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挖出这些黑洞,检视伤痕,直接面对缺陷的自我。电影中的主角,少年时代的初恋女友在他面前跳楼自杀身亡,他把这个苦难的记忆埋入潜意识的黑洞之中,以为永不揭破,便可安然忘记不幸的事件,但在精神分裂的过程中,他见到女友的幽灵时刻跟在他的左右,无论逃到哪里,他都不能摆脱这种“*”,其实haunting他的,不是鬼怪,而是过去的记忆和创伤。
弗洛伊德指出,“抑郁”(melancholia)与“哀悼”(mourning)不同,因为它不但不能经历时间的冲淡和抹洗,而且在日常生活中更无法找寻新的精神替代、转移和补偿,患上抑郁症的人,失去对外在世界的兴趣和爱的能力,对自我充满谴责、鄙视和恋慕的情结,同时又不肯相信和面对自己的问题,却不断以苦痛的感觉来惩罚自我。弗洛伊德书写的抑郁状况完全是《异度空间》男主角的精神面貌,身为精神科医生的罗本良相信科学,质疑宗教和鬼神的论述,生活规律,工作认真沉实,最后却无法自医,因为表面理性的他,暗地里压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郁结,而忙碌的工作往往只是逃避和掩饰的借口,实际上他孤僻、拒绝社交和自我埋藏,然而被他埋藏的记忆和创伤并没有真正消失,它不过是变了形式的存在,因此,当他遇上患有精神分裂的章昕时,在医治她的过程上,经由阅读他人的故事而洞悉自己,进而深入意识的夹层挖掘久违的心魔。电影以镜头来回的剪接,一面安排主角调理章昕的个人幻觉、家庭与感情的困扰,一面以金黄色调的场景倒流(flashback)主角零碎的少年记忆,两条叙述的线索交会平行,若隐若现地浮起男主角逐渐走入精神异常的前因后果。所谓“异度空间”,表面上是指惊栗鬼片的电影包装技法,“异度”有如灵异的国度,但在主题的心理层面上指的却是精神的异变,一个无法经由时间磨灭的记忆空间。这种异变的记忆,会以梦或幻觉的形式出现,不断把人带回创伤的场景,重复经历磨难,例如罗本良开始发病的时候出现梦游的症状,夜半独自起床自言自语地翻检旧日书信、照片、女友自杀的遗书和新闻剪报,清晨醒来又浑忘夜里异常的举止,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和生活,一个人仿佛分成两个,分饰两角,日常的“我”对抗梦游的“我”;后来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开始出现幻觉,“看见”女友的幽灵追赶着他,把他迫回旧日事件的发生地点,并且企图仿效和追随女友跳楼自杀。美国酷儿论者茱迪斯?芭特勒(Judith Butler)在她的《抑郁性别绝认同》(“Melancholy Gender Refused Identification”)一文中提出,抑郁症的超自我承载满泻的死亡本能,因为哀悼所失的情绪过于沉重而无法消解,必须通过死亡的模拟才可平衡失重的自我和躯体。弗洛伊德在《*的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一书中解释,患上“创伤的精神官能症”(traumatic neurosis)的人充满忧虑、不安和恐惧,自我时刻处于危险的意识中,经由噩梦的循环不断重临创伤的场景,重复经历事发的经过与痛苦的感受,而解决的方法就是赋予病人勇气重新面对现实,检视伤痕,承认苦痛的根源,释放被压抑的自我,才可化解纠缠的心结,否则创伤能牵动死亡的本能,引发自毁的意向和行动。《异度空间》最后的一场,主角张国荣危立天台的边缘,转过身来面向女友的幽灵,坦白忏悔,并重新相信自己日后能够携着记忆生活的能耐,那是一个直接面对创伤的姿态,女友的幽灵于是消失了,主角从死亡的阶梯上拉回自己,因为他不再刻意忘怀,而是将创伤变成生命的合成体,与它共存——这是将记忆挖出黑洞,重组于阳光下的自救方式。《异度空间》是一部肌理丰富的电影,张国荣饰演的心理医生,浮映了人性许多未知的领域,监制尔冬升在电影的制作特辑中指出,人总存在强迫性、暂时性的自我失忆机能,以便“遗忘”一些不愿记起的事情,但现实生活中的一些机遇一旦触发这些记忆的禁区,人会因无法面对和接受而导致失常;导演罗志良也认为大部分的城市人都是寂寞的,电影故事里的少女章昕、心理医生、包租公,以及独居楼上的青年阿世,都各自怀有不同的问题,不是被父母遗弃,便是家人去世或分离,致使创伤无法复元。如何反映都市寂寞人独自承担人性挫伤的后遗症是这部电影的社会面向,事实上,电影在开场的部分,利用主角的旁白、镜头的推移、心理学名词的展示,同时又通过包租公丧失妻儿的自述、章昕泄露感情和家庭困扰的日记、楼上青年无聊的恶作剧,等等,浮现一个城市精神病变的心理图像——精神异常因寂寞而来,但中国人对“精神病”往往存有偏见,不是将它视作“疯癫”不可近人,继而讳疾忌医,以致泥足深陷,便是漠视了它的严重性,忽略了失眠、幻觉和持续焦虑的症状,拒绝承认问题的存在和治疗的可能。电影的英文片名叫做Inner Senses,可知是一部探讨人性内藏的意识、感官和思维的作品,我们每个人既不能幸免潜在许多连自己也未曾察知的心灵障碍,也无法避免生活上出现异于常态的行为,正如电影借张国荣饰演的心理医生的口吻说:“人最难于了解的是自己,而人很多时候都十分脆弱,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日积月累便会变成心结,这些心结是家人和朋友所无法理解的,因此人必须学习调息和爱护自己。”这番话语,揭示自我治疗的重要性,同时也无奈地默认“寂寞”是生命本质的存在,如果不能自救,便只有自毁。这些接近自言自语的电影旁白,在张国荣自杀离世后的日子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寂寞与生命同在,如果不能互相克服便只有彼此消亡!
张国荣在《异度空间》的演出细腻自然,饰演的心理医生时而理性专业,时而惊惶失措,眼神失焦、涣散,脸容扭曲、憔悴,演活了一个精神病患者饱受心魔煎熬却又苦无出路的境况。张国荣曾经说过,他接拍《枪王》和《异度空间》的原因,是希望尝试一些另类的演出,多拍一些探讨人性的电影,而不想再重复相近的角色,而且他一向喜欢“darkdrama”,认为一个优秀的演员应该是多层次的,带有“psycho”的特质,这样才能抓住人物亦正亦邪、难分好坏的本质。在张国荣演艺历程的最后时段,他已经放下了以前水仙子的身段或情场浪子的形貌,尝试深入角色内在的负面,将人性的美丑与黑白具体呈现出来。
晚期歌曲的末世风情
岁月沉淀了成熟的光华,同时也沉溺了生命剩余无几的挣扎,张国荣在后期的演艺生涯里,不但演出了死亡的本能意识,也歌出了日落的末世生命。弗洛伊德在他的短文《论短暂》(“On transience”)中指出,快乐很快,生命很短,短暂消逝的东西越见其珍贵罕有的价值,也越容易引起哀悼失落的情绪,而艺术工作者和哲学家总带有这种先知的天分,比常人提早发现事物幻变和世界幻灭的事实。人生如梦,戏如人生,张国荣在最后的岁月里唱出了生命匆匆来去的苦涩——一九九九年他推出《陪你倒数》大碟,同碟收录歌曲《梦死醉生》,描画梦幻生死的*和颓废;二○○一年他与黄耀明合作推出Crossover,里面有一首合唱歌曲《夜有所梦》,诉说失眠的痛不欲生和苦海无边。这前后两首歌曲,相隔只有短短三年,却仿佛走了漫长的历程,由生命的狂欢走到颓败。或许我们可以争议唱片的歌曲内容是经由媒介工业和市场导向为歌手打造的结果,呈现的文化造像也不过是一个体系的产品,然而,我们也不能否认歌手与市场是互动的,形象的打造有时候不能完全脱离歌者本身的个性、气质、信仰和能力,没有张国荣与生俱来的颓废美,《梦死醉生》和《夜有所梦》便不能体现那份朝生暮死的震荡力。此外,作为殿堂级的歌手,张国荣自退休复出加入香港滚石唱片公司及环球唱片公司后,便一直参与唱片的制作,从曲词的选择到大碟的主题,以至音乐录像的拍摄,他都主导投入。如果说艺人和歌手有两种,一种是被动地演好别人分派给予的角色和身份,另一种却是在环境重重的限制中主动争取活动的空间,致力演出自己的风格,那么张国荣便属于后来的那一种了。香港填词人林夕在悼念张国荣的文章《四月一日之后》中写道:
从一九九五年他复出乐坛开始,我替他打造了大量不同风格的歌词,飞扬、缠绵、妖媚、忧郁、沉溺、喜悦、悲伤,转眼八年,至此画上了句号。可遗憾的是,在最后的五首歌的歌词里,我依然按以往路线在感情世界中唱游,并没有写下一些心灵鸡汤式的歌词。监制曾经提醒我,别写太悲的东西,我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忽略了当时他心境上的需要。我忽然很内疚,写下了那么多勾引听众眼泪的歌词,究竟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
林夕的自白道出了填词人与歌者之间长期合作的伙伴关系和紧密的情谊,也浮现了作为文化产品的流行音乐制作背后的人情素质,而我们常常说的“传奇”,便是在大众声光电幻里划下了属于个人的演艺风华,久久不能让人忘记,“飞扬、缠绵、妖媚、忧郁、沉溺、喜悦、悲伤”,就是张国荣给香港流行音乐定格的声情风貌。
《梦死醉生》、《陪你倒数》、《夜有所梦》和《玻璃之情》都是林夕为张国荣书写的歌词,四首歌曲逐层深入生命无常的末世思想里,剖视世界倒下、自我分裂、情感崩塌的焦虑,从《梦死醉生》的“有一梦 便造多一梦/直到死别 都不觉任何阵痛/趁冲动 能换到感动 这愉快黑洞/苏醒以后谁亦会扑空”,到《陪你倒数》的“时候已经不早/要永别忍多一秒已做到/朝着世界末日 迎接末路/要抱着跌倒”,甚或是《玻璃之情》的“我这苦心 已有预备/随时有块玻璃破碎堕地”,道尽生命个体的脆弱、醒和梦的界限模糊,以及当“时间”走到尽头的幻灭和一无所有。弗洛伊德说美丽的事物总容易凋萎、消亡,不能恒久保有,因为寂灭是世界自然的定律,有生必有死,亦方生方死;克里斯特娃也说当人沉溺于事物短促消逝的哀伤到了极点,便会产生狂喜的反射,为了支撑沉重的哀痛,必须以狂喜的轻省提升生命败亡的美感(BlackSun;0—0)。从美学和哲学的角度看,玻璃坠地、天摇地撼和颓垣败瓦是生命和世界无可奈何的归宿,林夕的词、张国荣的歌声,不过是唱出了无常的有常、有情的无情而已,而受众如我却会在这种苦痛的沉溺当中获得狂喜的*和寂寞的抚慰,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先知一般提早领会和应验事物寂灭的真理。
个人最喜欢还是张国荣与黄耀明合作的《夜有所梦》,将失眠的苦况痛快淋漓地披现眼前,凡有类同经验的受众定然会身同感受:“现在二十四度现在二十五度/现在二十八度 现在没事给我做”,是反复不能入睡的挣扎;“偷窥我 跟踪我 惊险到想吐/我拒捕 我要逃 我要挂号/我一路睡不好 只为噩梦太嘈”,是梦魇的压迫和恐惧的侵袭;“逐步逐步镇静 逐步逐步镇静/现在尽量镇静 别问为什么镇静”,是企图自行治疗和平衡自我的做法,但总会徒劳无功。弗洛伊德在阐释抑郁症的状态时说,因着无法解除心魔而致使失眠,是一个自我即将耗尽的过程,是悲伤承载至无力承载的结果(“Mourning and Melancholia”;)。《夜有所梦》揭示的是无重的失眠状态,掺杂惊恐和忧郁的缠绕,噩梦周而复始,漫长没有尽头;此外,“失眠”可说是一项最孤独的挣扎,根本不可能有旁人能够伸手援助,反而越是挣扎越孤立无援,惊恐和压抑也随之加强和加深,犹如跌入无底的黑洞之中,不知失眠何时终止,睡了醒了又能否再睡,明天晚上是否重蹈覆辙,终至有一种无法自我掌控的焦虑和颓败,直至崩溃。
《梦死醉生》唱道:“不开心 再睡到开心……苏醒以后难道你会哭出笑容”,《陪你倒数》唱道:“大结局 今天最后/不必寄望来生 等拯救/不要彼此诅咒/你亦无余力再走”,这些唱颂,让我想起了张爱玲的说话:“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或:“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张国荣演出了苍茫的生命,也唱出了末世的个人风情,在妙曼的歌影声情里,他和为他打造形象的幕后功臣从来都没有刻意建构一个智者的角色,解决时代的问题;相反,张不过是掉落风尘的人间行者,以*的姿态告诉我们怎样在末世里跳着自己醉心而优美的探戈,沉溺至死,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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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如你看到我
是运是命
请关起眼睛
如你听到我 心底哭声
请收起吃惊
静静睡吧
不必慰藉 叫我再动情
——张国荣:《红蝴蝶》
张国荣遗作《红蝴蝶》,以凄美的意象和声音述说爱情与生命的陨落,隐约与他晚期的电影世界和歌曲作品互相呼应,那是一个生命无常、朝生暮死、自我失控的领域,唯有通过艺术的声情表演,才可将人性的缺陷与遗憾刹那曝光,将自我搏斗的力量永恒定格。千禧年代的张国荣,不再公子哥儿般以深情的眼神、*的笑容站在舞台上或镜头下装演俊美的情人,卸下扮装皇后的雌雄同体或浪荡子弟的**,他挖开人性阴沉的面孔、精神分裂的自毁本能,以极不讨好甚至惹人憎厌的负面角色突破演艺的框架,发挥一个演员在定型以外的潜力。电影研究工作者吴昊曾在一个公开的座谈会上说张自《流星语》之后的转型意识十分强烈,片中他饰演带着孩子生活的父亲,以步入中年的心态表现跟孩子相依为命的苦心。吴昊的观察说明了张在演艺工作上刻意求变的独立思想和追求,在电影工业的限制中寻求自我蜕变和突破的机遇。香港的电影文化有时候是十分褊狭的,惯演“小生”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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