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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辑 迷者的悟(第1页)

迷者的悟

我的专业是哲学,写散文似乎只能算业余爱好。不过,据我所知,无论东方西方,古代许多哲学作品同时也是散文佳作,哲学与散文之间的亲缘关系源远流长。但我无意为哲学家写散文正名,我写作只是顺应我的性情,本来就喜欢思考一些人生的大问题,凡有感受和体悟,又喜欢用尽可能贴切的语言记录下来,至于记下的东西究竟算哲学还是文学,抑或都不算,我全不放在心上。有人说我脚踩哲学和文学两条船,但在我的心目中它们实在就是同一条船,所以划起来并不感到左右为难罢了。

我的散文作品的主题大抵是人生问题,而我之所以如此喜欢思考和讨论人生问题,并非因为我明白,相反是因为我执迷,由执迷而生出许多迷惑,实在是欲罢不能。所以,如果说我对人生有所悟,也只是一个迷者的悟。我大约永远只能是这样一个迷者了,但我也将永远这样地在迷中求悟。迷者的悟当然不会是大彻大悟,可是我想,一个人彻悟到绝不执迷、毫无迷惑的程度,活着也就没有意思了。人活得太糊涂是可怜的,活得太清醒又是可怕的,好在世上多数人都是处在这两端之间。我自知执迷太深,唯有努力用哲学的智慧疏导生命的激情,以慧心训化痴心,才能达到这个别人不求而自得的境界,获得一颗平常心。这大约是贯穿我的多数作品的真正动机吧。所以,我的许多说理其实是在开导我自己,也许正因为此,才在与我气质相近的读者中引起了共鸣。

1994。6

今天我活着

我相信我是一个勤于思考人生的人,其证据是,迄今为止,除了思考人生,我几乎别无作为。然而,当我检点思考的结果时,却发现我弄明白的似乎只有这一个简单的事实——今天我活着。

真的明白吗?假如有一位苏格拉底把我拉住,追根究底地考问我什么是今天,我是谁,活着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被问住的。这个短语纠缠着三个古老的哲学难题:时间,自我,生与死。对于其中每一个,哲学家们讨论了几千年,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我只能说:我也尽我所能地思考过了。

我只能说:无论我的思考多么不明晰,今天我活着却是一个明晰的事实。

我认清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一度忽略了今天我还活着。不过,也正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才终于懂得了今天我该如何活着。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执着生命,爱护自我,珍惜今天,度一个浓烈的人生。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超脱生命,参破自我,宽容今天,度一个恬淡的人生。

当我说“今天我活着”时,意味着我有了一种精神准备,即使明天死也不该觉得意外,而这反而使我获得了一种从容的心情,可以像永远不死那样过好今天。

无论如何,活着是美好的,能够说“今天我活着”这句话是幸福的。

1992。6

悲观·执着·超脱

人的一生,思绪万千。然而,真正让人想一辈子,有时想得惊心动魄,有时不去想仍然牵肠挂肚,这样的问题并不多。透彻地说,人一辈子只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视同仁、无可回避地摆在每个人面前,令人困惑得足以想一辈子也未必想清楚。

回想起来,许多年里纠缠着也连缀着我的思绪的动机始终未变,它催促我阅读和思考,激励我奋斗和追求,又规劝我及时撤退,甘于淡泊。倘要用文字表达这个时隐时现的动机,便是一个极简单的命题:只有一个人生。

如果人能永远活着或者活无数次,人生问题的景观就会彻底改变,甚至根本不会有人生问题存在了。人生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前提是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暂性。不过,从只有一个人生这个前提,不同的人,不,同一个人可以引出不同的结论。也许,困惑正在于这些彼此矛盾的结论似乎都有道理。也许,智慧也正在于使这些彼此矛盾的结论达成辩证的和解。

无论是谁,当他初次意识到只有一个人生这个令人伤心的事实时,必定会产生一种幻灭感。生命的诱惑刚刚在地平线上出现,却一眼看到了它的尽头。一个人生太少了!心中涌动着如许欲望和梦幻,一个人生怎么够用?为什么历史上有好多帝国和王朝,宇宙间有无数星辰,而我却只有一个人生?在帝国兴衰、王朝更迭的历史长河中,在星辰的运转中,我的这个小小人生岂非等于零?它确实等于零,一旦结束,便不留一丝影踪,与从未存在过有何区别?

捷克作家昆德拉笔下的一个主人公常常重复一句德国谚语,大意是:“只活一次等于未尝活过。”这句谚语非常简练地把只有一个人生与人生虚无画了等号。

近读金圣叹批《西厢记》,这位独特的评论家极其生动地描述了人生短暂使他感到的无可奈何的绝望。他在序言中写道:自古迄今,“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我也曾想有作为,但这所作所为同样会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于是我不想有作为了,只想消遣,批《西厢记》即是一消遣法。可是,“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想到这里,连消遣的心思也没了,真是万般无奈。

古往今来,诗哲们关于人生虚无的喟叹不绝于耳,无须在此多举。悲观主义的集大成当然要数佛教,归结为一个“空”字。佛教的三项基本原则(三法印)无非是要我们由人生的短促(“诸行无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诸法无我”),从而自觉地放弃人生(“涅槃寂静”)。

人要悲观实在很容易,但要彻底悲观却也并不容易,只要看看佛教徒中难得有人生前涅槃,便足可证明。但凡不是悲观到马上自杀,求生的本能自会找出种种理由来和悲观抗衡。事实上,从只有一个人生的前提,既可推论出人生了无价值,也可推论出人生弥足珍贵。物以稀为贵,我们在世上最觉稀少、最嫌不够的东西便是这迟早要结束的生命。这唯一的一个人生是我们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们便失去了一切,我们岂能不爱它,不执着于它呢?

诚然,和历史、宇宙相比,一个人的生命似乎等于零。但是,雪莱说得好:“同人生相比,帝国兴衰、王朝更迭何足挂齿!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运转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面对无边无际的人生之爱,那把人生对照得极其渺小的无限时空,反倒退避三舍,不足为虑了。人生就是一个人的疆界,最要紧的是负起自己的责任,管好这个疆界,而不是越过它无谓地悲叹天地之悠悠。

古往今来,尽管人生虚无的悲论如缕不绝,可是劝人执着人生、爱惜光阴的教诲更是谆谆在耳。两相比较,执着当然比悲观明智得多。悲观主义是一条绝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虚无,想一辈子也还是那么一回事,绝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乐趣。不如把这个虚无放到括号里,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既然只有一个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向往的东西,无论成功还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无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紧迫的心情和执着的努力,把这一切追求到手再说?

可是,一味执着也和一味悲观一样,同智慧相去甚远。悲观的危险是对人生持厌弃的态度,执着的危险则是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

所谓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倒未必专指那种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行径。弗洛姆在《占有还是存在》一书中具体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态度,它体现在学习、阅读、交谈、回忆、信仰、爱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经验中。据我的理解,凡是过于看重人生的成败、荣辱、福祸、得失,视成功和幸福为人生第一要义和至高目标者,即可归入此列。因为这样做实质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种占有物,必欲向之获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胸怀。在终极的意义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当我们这样想时,我们和我们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反而和我们的真实人生贴得更紧了,这真实人生就是一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体验。

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着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着有悲观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着,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我相信一切深刻的灵魂都蕴藏着悲观。换句话说,悲观自有其深刻之处。死是多么重大的人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这只能用怯懦或糊涂来解释。用贝多芬的话说:“不知道死的人真是可怜虫!”

当然,我们可以补充一句:“只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怜虫!”真正深刻的灵魂决不会沉溺于悲观。悲观本源于爱,为了爱又竭力与悲观抗争,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创造,贝多芬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深刻更在于,无论获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内心蕴藏的悲观,因而终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这成功。如果一种悲观可以轻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断定那不是悲观,而只是肤浅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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