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坐在车上,道别着,道别着,它要远去,顺着塌陷下来的山峰远行,掉落着的石块化为夜空中的蝴蝶,拍打着翅膀,落在它生锈了的肩上,用湿润的嘴唇触碰它干枯了的关节,孩子靠着一辆并不健壮的车子前行,它们刚刚认识,但马上便要分别了,生命的火在内部摇曳,即将带来一场波澜壮阔的爆炸,这辆车的轮胎早已开裂了,这辆车的车窗早已腐朽了,它是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还倔强地在一条永无尽头的道路上冲刺,这场比赛没有观众,没有对手,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它看不到远处的线,那后面也没有奖牌,只有孩子在它身上坐着、趴着、躺着,每时每刻,它们一直在一起,在一条无人的街道里,它绝不会从这辆车上下来的,因为它即将崩塌了,就像那座山,如果一座山要化作土石,孩子不愿站在下面静静地看,它要爬上去,赌上自己的全部荣誉,直至爬到山顶,晨光熹微,日影浮动,站在这里向上看时,一定有人从下面看过来,而它的头顶仍然有沉默着的群山,在朦胧的月色中起伏,现在,它能陪着这座山离开,这座山在消解,它会从山峰降至谷底,那辆车早成了零件,孩子抬头看,终点还在远方,它的影子投在赤红色的地面上,还很漫长。
它终究知道了这件事,还有谁在远处等着自己,它迟早要赶过去,已没了交通工具,只好缓步前行,地面上有裂缝,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这裂缝在扩大,孩子早看到了,它用脚丈量脚下的缝隙,它迟早要掉下去,这地方没有水,植物早成了灰烬,奔跑着的野兽哀嚎着躺在地上,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掉进脚边的裂缝里,也许它们还能再上来,夹在两次意外中间,一种意想不到的生命,正在海水里挣扎翻滚,孩子这时候才记起了自己的脚,它的脚掌能活动了,它的脚尖在抽搐,它的膝盖弯曲着,它从这地方向前走,空无一人,但兴高采烈,它跑得愈来愈快,一眨眼便落进了破旧的磨坊里,这座建筑里也许有人,也许有主人正等着它过去,它早准备好了点心和水,它现在正拍打着座位上的绒毛,把座位推开,低下头,去找自己丢掉的珍宝,它是磨坊的朋友,它是自己的主人,但现在它的宝贝掉在了地上,这里的地面,它最熟悉的地面,它从这些裂缝里生长出来,可这些缝隙时刻注视着它,或许打算将它再吞回去,它小心翼翼地走着,时刻担忧着,它永远睡不着,在这样的一颗心里,睡眠被拒之门外了,在这样的天气里,蒙蒙细雨洒下来,刚好落在裂缝下的池塘边,汇聚出汪洋大海,而它的珍宝也许就躲藏在这场雨里,它穿上纯白色的礼服,这就算是告别了,孩子擦肩而过,和明天的自己擦肩而过,也许它要从这地方向前走,走进磨坊深处,握住主人的手,那时候,它明天还会在这里,当然了,这是位热情好客的主人,它一定要把自己留下的,而它现在走了,明天的自己应走进了更遥远的迷宫中,它本应躺在磨坊的床上,那时候,它要去的方向也会有所偏转,它再也无法沿着昨天的脚印前行了,孩子现在就走了,一阵风,由它而起的风,它乘着这阵风离去,看到了客人的脸,听到了纠缠在一起的声音,也许它会是位称职的主人,它把过去和未来撮合在一起,这却也算不上是主人的责任了。
孩子推开迷宫的大门,这地方没有守卫,这扇门没有钥匙,他只是一扇门,它只摆在那儿,应当说是靠在那儿,它似乎被谁拆了下来,也许本就如此,一扇门,孩子可以从门与地面间的缝隙穿过去,但他拒绝了,它郑重其事地把门挪开,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它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稍稍转过身,轻轻伸出手,将那扇门拉了回来,孩子用手摸了摸这扇门的把手,本不存在的把手,这只是一扇门,它也许会寂寞,因为人们总要陪着它,总要用手去摸它的脸,去碰它的头,也许它需要门把手,将爱意和热情隔绝在外,它依然能看到远处走来的客人,他依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响动,可它的确需要一位门把手,它不能从这儿离开,只能望着它们走来,它们的眼睛流着泪,喜极而泣了,它们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像吃了胜利的果实,可它只是一扇门,它这样想,这就是它的全部使命了,那些人大吼大叫地走过来,最后又兴高采烈地离开,这就是一扇门,与我无关。
孩子走进迷宫里,迷宫走进它的心中,它们拥抱在一起,这是没有眼睛的开幕式,不需要观众,隔绝了声音,躺在空荡荡的帐篷里,孩子和它约定好了,不必把眼睁开,可它们总爱耍赖,它们总会把眼睛睁开,如此一来,这些视线便能交汇在一起,带来和谐的笑声,催促出喜悦的神采,如果这是一座迷宫,一座没有鲜花的迷宫,它站在花朵里,不肯走出来,如果这是一只蜜蜂,注定要离开的蜜蜂,孩子愿把自己的生命借给它,成为它的花蜜,它会满意地离去,这朵花还伸展出了根茎,如果这是一朵花,它还站在自己的宫殿里,宫殿里有许多窗户,金碧辉煌,窗户上镶满了夺目的珍宝,也许是从磨坊里偷来的,窗户外面是什么?它问过别人了,没得到答案,因为这些答案长得很像,它们喜欢说差不多的话,这与孩子就没什么关系了,它还是个孩子,它长得不算高,它摸不到那些窗户的,也许,也许它能奋力一跳,高举双臂,触碰窗户的边缘,可它的眼睛终究不能离开自己的视线,这座宫殿里有许多窗户,但只有一扇窗是属于自己的,这扇窗户开凿在潮湿的角落里,在一张餐桌的下面,孩子趴在地上就能轻易地爬过去,它轻捷地来到窗户身边,打开它,向外看,那是座灰暗的建筑,落败了的生物,没什么色彩,没什么声音,没什么光线,那只是一只小兽,宫殿的孩子,这扇窗户只能看到那地方,而它早就猜到了答案,这就是关押区,这与人们的答案不同,窗户外应是一座迷宫,荡漾在星河里的迷宫,现在它在这儿了,找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陌生人,也许,它当然不是自己的同类,也算不上什么人,可孩子还是这样叫了,这句话是为自己的耳朵准备的,愿它有个好梦,能配得上如此静谧的夜。
它让它回去,它不会走开的,它让它坐下,那它便站着,孩子不愿听它的话,在一场大合唱里,它一定会憋着气,鼓足勇气,发出刺耳的啼鸣,打乱人们的节奏,搅乱众人的旋律,人们因此忿怒地看过来,它们的眼睛像着了火的线球,可它还能怎么做呢?它根本与音乐无关,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这当然是借口,可它除了这可笑的借口,还剩下什么呢?它不敢与它对峙,也不能走到它身边去,它只好这样做了,它还活着,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它订了一张票,自己的告别仪式,它只好尖叫了,人们觉得这声音刺耳难听,但它只好这样做了,这场仪式不会取消,但会推迟,向前推迟,越来越近了,这位陌生人在咬着自己,它不能逃跑,这是条杂物堆积的街道,没有它立足的余地,如果今天晚上有星星,到了明天,它会把太阳带来,这是它和它的约定。
也许是该回去了,对面的陌生人回答它,这地方没有出口,进来的人都出不去,它这样回答自己,你也许能坐在我这里,送我离开,看着我蹲在迷宫中最隐秘的角落里,让我在那儿看着你,你察觉不到我的视线,可我仍然想看着你,这地方是你久未归来的家,我是你素未谋面的家人,如果我能蹲在最僻静的角落里,你不会成为最后的杂音,我们应是一首曲子,你不必令咽喉操劳,不必让唇舌烦心,你不擅长合唱,你应当站在舞台上独自引吭高歌,你还是个孩子,我知道,你不必对我这样说,这里没有借口,没有桥梁,我们在水流中行走,或许你该回去,这是我的愿望,我许愿,希望你能回去,你应当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漫无目的地坐在一辆崭新的车上,这辆车会渐渐变老,飞来的沙石敲打在它脆弱的身躯上,可无论如何,你永远是个孩子,你是长不大的,我也没办法,我们只能这样活着,还有另一条路吗?你是个孩子,先我一步来到这世界上,而我这一生,除了你的厌恶,什么都没得到过。
可现在,现在是睁开眼的时候,你的背永远摆在我眼前,我再也看不清我们的脸,你还是个孩子,不喜欢听别人说话,却总要微笑着坐在那儿,你以为这是些金玉良言,听了才明白是废话连篇,可我们能如何呢?我的孩子,你从一辆车上走下来,走到终点,你为我编织出来的终点,我还没站起来,还没挪动脚步,你一动不动,我就走开吧,孩子,你还要去见下一位陌生人,永远走在这条路上,你为自己而活,你是这么想,可你总要走在一条去拜见别人的路上,你当然不这样想,可这是事实,你为自己而活,可这条路为我们而活,你痛恨我的声音,但我祝你幸福,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我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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