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踏进墓碑下方这个洞穴,每一刻都得努力平抚她们,让她们察觉不出有人来这里。我全部技能都用来忙这件事,我花力气把全部隧道布满无穷无尽的法术网,包括各种催眠、平定或隐匿术,但她们仍然半睡半醒,仍然觉察到我的存在。光是这样抵御她们,我就筋疲力尽了。这真是个最可怖的地方。单独一人在这里真的半点希望也没有。妳刚才给我水喝时,我就快渴死了;不过,解救我的不单单是妳带来的水,还有那施与水的两只手的力量。」说到这里,他把她的手心转朝上,凝视片刻;接着他转身在室内走了几步,又在她面前停住。她什么话也没说。
「妳真的认为她们死了?妳心里最清楚不过,她们是不死的,她们就是黑暗,是不会死的;她们痛恨光明,痛恨我们人世短促但闪耀的光明。她们不朽,但她们不是神,从来都不是。她们不值得任何人类崇拜。」
她两眼沉重地静听,目光停伫抄烛火摇曳的灯笼。
「到现在为止,她们给了妳什么,恬娜?」
「什么也没给。」她喃喃道。
「她们没东西可给。她们没有创生的力量,她们的力量只用来蒙蔽光明,泯灭生机。她们无法离开这地方:她们就是这地方,而这地方应该留给她们。人们下应否认或遗忘她们,但也不该崇拜她们。这世界美丽、光明又慈爱,但这下是全部。这世界也同时充斥恐怖、黑暗和残酷。青青草坪上兔子哀鸣死去,山脉捏紧藏满火焰的大手,海洋有鲨鱼,人类眼里有残酷。只要有人崇拜这些东西,并在她们面前屈尊降格,那里就会孕育出邪恶,就会产生黑暗汇集所,将那里完全让渡给我们称为『无名者』的力量辖制。无名者即黑暗、毁灭和疯狂,是这世界古老的神圣力量,先于光明存在……我认为她们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妳们的女祭司柯琇逼疯了;我认为她逡巡这些洞穴,一如逡巡『自我』的迷宫,时至今日,她再也无法见到天日。她告诉妳累世无名者已死,别信她,只有迷失了真理的心灵才相信这种话。无名者确实存在,却不是妳的主人,从来都不是。妳是自由的,恬娜,她们教导妳当奴隶,但妳已经冲破束茧获得自由了。」
她一直在听,虽然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他没再说什么,两人都沉默,但这时的寂静与她进来前这室内原有的寂静不同。这时的寂静掺和了两人的呼吸,添入了他们血管内的生命跃动,还有锡灯笼内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声音,细微但活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在室内来回踱步,动动手臂和肩膀,努力想抖落使人麻木的寒冷,地上的细尘因他踱步而略微扬起。
「『知道名字』是我的工作,是我的技艺。这么说吧,想就某事物编构魔法时,你必须找出它真正的名字。在我们王国各岛屿,大家终生隐藏自己的真名,只有对自己完全信赖的少数人才透露;因为真名蕴含巨大力量和险厄。创世之初,兮果乙人从海洋深处升起地海各岛屿时,万物都保有它们的真名。今天,所有魔法及一切巫术都还固守那个真正且古老的『创造语言』,施法术时等于在复习、回忆那项语言知识。当然,施法术前得先学习运用那些字词的方法,也必须知道运用后的影响。但巫师终其一生都是在找寻事物的名字,或推敲找出事物名字的方法。」
「你怎么找着我名字的?」
他端详她一会儿,那清晰深邃的一瞥穿透了两人中间的阴影。他犹疑片刻。「我说不上来。妳有如一盏藏在暗处的灯笼,虽被包覆,光芒依旧闪耀。黑暗没办法熄灭那光亮,黑暗无法隐藏妳。我认识光,所以我认识妳,也因此知道妳的名字,恬娜。这是我的天赋、我的力量。我没法再多告诉妳什么。但妳告诉我,接下去妳打算怎么办?」
「我不晓得。」
「柯琇这时应该已经发现那坟墓是空坟了。她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如果回去上面,她可以叫人杀了我,因为高等女祭司说谎是要处死的。她如果想,就可以把我送去宝座殿台阶那里献祭。这回马南真的会砍掉我的头,而不是假装举起长剑,等候黑衣人来制止。这回长剑不会中途停住,它会挥下来砍掉我的头。」
她的声音虚弱徐缓。他蹙眉。「恬娜,我们若在这里久待,」他说:「妳肯定会发疯。累世无名者的忿怒重压妳的心神,连我也不放过。幸好妳来了,这样好多了。可是等这么久,我已用掉大半力气。没有谁能单独抵挡黑暗无名者,她们太强大了。」话至此打住,他的声音已沉落,像是失去了话题线索。他举起双手摩擦前额,走去拿水瓶喝水,而后剥下一截面包坐在对面石箱上吃起来。
他刚才说得对:她心头有沉重压力,那股压力似乎使所有思绪和感觉转为混乱黑暗。但现在她不觉惊恐了,不像刚才单独穿越隧道走来时那么惊恐。骇人的似乎只有房间外那全然的寂静。为什么变成这样呢?以前她从不怕地底寂静呀。不过,以前她从不曾违抗累世无名者,也从不曾打定主意反抗她们。
她终于轻声一笑。「我们坐在帝国最大的宝藏室内,」她说:「连神王也甘心放弃所有妃嫔来交换一口石箱呢,我们却连一个也没打开看。」
「我开过了。」雀鹰嚼着面包说。
「摸黑?」
「我造了一点光,法术光。在这地方施法术很难。有巫杖可用都难,何况没有它,简直像在雨中用湿木头尝试起火。但我勉强造出光亮,最后也找到我要寻找的东西。」
她缓缓抬头注视他:「那片金属环?」
「是半片。另外一半在妳那边。」
「在我这边?另外一半早遗失了。」
「但找到了。我用链子把它戴在脖子上,妳把它拿走了,还问我是不是买不起更好的护身符。比半个厄瑞亚拜之环更好的护身符,唯有完整的厄瑞亚拜之环。所以现在,妳有我的那一半,我有妳的那一半。」他穿透陵墓内的阴影向她微笑。
「我拿链子时,你说我不了解它是做什么用的。」
「一点也没错。」
「可是你知道?」
他点头。
「告诉我,告诉我那个金属环有什么作用。还有,你怎么发现遗失的那一半?你怎么来这里的?为什么要来?这些我都有必要知道,或许知道后我就晓得接下去该怎么办了。」
「或许吧。很好。到底厄瑞亚拜之环是什么呢?唔,妳也看得出来,它外表不珍贵,又这么大,实在不能说它是指环。也许是臂环,但说它是臂环好像也太小。没人知道它是打造给谁戴的。索利亚岛沉入海底消失以前,美人叶芙阮公主戴过一次,那时这个金属环已经很古老了。后来它落入厄瑞亚拜手中……这金属环是坚硬的银制品,环圈穿凿九孔。它的外侧有海浪状雕纹,内侧刻有九个力量符文。妳那一半有四个符文,外加一个『象征符文』的局部,我的也一样。破裂处刚好穿过『象征符文』,也毁了这符文。就因为被毁,这符号又称作『遗失之符』。其余八个符文,举世各岛屿的法师皆知,比如『庇波耳符文』可防止发狂,且保风火不入;『贵斯符文』给人耐力等等。但破损的那个符文才是维系各岛屿的符文,它是结合符文,又是统治记号,也是和平象征。没依循那符文,任何君王都无法把国家治理得好。没人晓得那符文到底怎么写。符文遗失后,黑弗诺大岛一直没出现英明君王,反倒出了很多小王和暴君,而全地海更是战事频仍,纷争不断。
「所以群岛区各地凡是有智慧的领主和法师都希望找到厄瑞亚拜之环,设法把那个失去的符文复原。但最后他们都一一放弃,不再派人四出寻觅,因为没人有法子取得藏在峨团陵墓中的一半,而厄瑞亚拜当年交给卡耳格叛王的那一半也遗失多年。这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现在我接续这个任务。我比妳现在稍微大一点时,曾投入一项……追捕行动,一种渡海越洋的寻猎。过程中,我被我所寻猎的东西耍了,漂流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屿,就在峨团岛的西南方,距峨团和卡瑞构都不太远。那岛很小,比一个沙洲大不了多少,中央有几墩青草蔓生的沙丘及一道略咸的泉水,如此而已。
「但那岛上住了两个人,一个老伯伯和一个老伯母,我猜是兄妹。他们见到我,惊骇异常,因为他们太久没有见到其它人类的脸孔了。到底多久呢?可能有数十年了吧。我当时落难,所幸他们好心救助。他们住在一间用海上浮木搭盖的小棚屋,里面还有炉火。那老妇人给我食物,包括退潮时从岩石上捡来的贻贝,或用石头掷射猎得制成的海鸟肉干等。她怕我,却仍然给我食物吃。后来,见我没做什么吓坏她的事,她渐渐信任我,还让我看她的宝物。她也有宝物……那是件小衣裳,用丝料裁制,还镶了珍珠。那是小孩的衣服,一件公主的衣服,而她身上穿的是没有经过好好裁制及保存的破海豹皮衣。
「我们没法交谈。当时我还不会讲卡耳格语,他们则完全听不懂群岛区的语言,也不太会说卡耳格语。他们一定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那里自生自灭,我不晓得背后原因,也怀疑他们自己是否知道。除了那个蕞薾小岛,以及那里的风与海之外,他们一概不知世事。可是我离开时,那位老伯母送我一样礼物,就是失落的半个厄瑞亚拜之环。」
他停顿一会儿。
「受赠之初,我和她一样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古往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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