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却没有人去得罪他,只是付之一笑罢了。江颖甫到了十八岁上,娶妻谈氏,和颖甫同年,生得态度妖娆,性情流动。嫁了过来,嫌着颖甫的相貌不好,眉横杀气,眼露凶光,一张蟹壳脸儿,一付松段身体,更兼脾气不好,动不动一味咆哮。这位谈夫人见了丈夫这个样儿,闷在心里,说不出来,渐渐的夫妇之间有些不合,闹了几场口角。江念祖便赌气娶了一房姨太太,把一切家事都交给姨太太掌管,正室夫人反撇在一边。就是这样过了几年,江念祖想,坐在家里,坐吃山空,渐渐的饔飧不继,终不是个了局。要想出门谋食,又没有可去的地方,千思万想,被他想出一条门路来。他曾祖南山先生虽然死了多年,却有一个年侄,叫刘省吾,现在年已七旬,做过一任藩台,内转了个四品京堂,现任都察院副都御史。江念祖的父亲慕庐公在日,还和刘省吾常常有信往来。 江念祖想出了这条门路,便凑了几百两银子的盘缠,摒挡行李,迳到北京,寻着了刘省吾的寓所,整顿衣冠,前去候见。起先投了帖子,门上的家人,见他土头土脑的神情,有些不愿意和他通报,含含糊糊的回报了他一声,说什么大人今天有公事,不能见客,你请明天来罢。江念祖一连来了几天,老见不着刘省吾的面,江念祖发起急来,只得送了他们几两银子的门包,又把自己的家世来历,细细的和他们说了一遍,门上方才替他回了进去。不多一会,里头有个执帖家人出来,把江念祖请了进去,直到签押房内,见于刘省吾,正在那里捡点公事。江念祖抬头一看,只见当窗桌上,斜坐着一个七旬上下的老头儿,银须白发,道貌伟然。见了江念祖走到面前,方才慢慢的立起身来,料来一定就是刘省吾了。江念祖平日之间虽然目空四海,却只是坐井观天,没有见过什么场面,此时见了刘省吾这般气派,不免倒有些心上慌忙,连忙抢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刘省吾见了江念祖,却甚是谦虚,满面春风的还子一个半礼,连声请起,把江颖甫扶了起来,坐在一边。家人送上茶来,刘省吾笑道:“我们三代故交,见面不说套话,我就不送茶了。”当下刘省吾和江颖甫细细的谈了一回,意思却甚为关切,问问他的家计,又探探他的学问。江颖甫初见长者,说不出什么话来,面红耳赤的勉强回答几句,又把自家的来意说明,要求刘省吾替他荐馆。刘省吾一口答应,并不推辞,只叫他回去在寓中少待,有了机会,再想安置的法儿。江颖甫听刘省吾竟不推辞,心中大喜,诺诺连声的,告辞回寓。刘省吾还自己到他寓内,回拜了他一趟,又请他吃了一顿便饭。不料这江颖甫一连见了刘省吾几次,觉得和他熟了,便不知不觉的故态复作起来,时常对着刘省吾,讥刺时政,信口骂人。刘省吾见了他这样的狂态向人,早晓得他是个狂妄无知的人物,把那以前的一团好意,销灭了好些,便存了个不肯照应的意思。无奈前几天已经答应了他,不好无缘无故的中途反悔,心中暗想南山先生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么竟出了这样的后代!如今他赶进京城,要求我和他荐馆,我一时不晓得他的为人好歹,只说是南山先生之后,一定是个好人,一口就答应了他。但是如今仔细看来,他这样的少年狂妄,全不懂什么世故人情,这般性格,那里好就别人的馆地,却叫我把他荐到什么地方去呢?为难了好一会,忽然被他想出一个人来,是台湾巡抚吴子铭。这吴巡抚是个军功出身,从行伍累功一直做到提督,又从提督改了山东藩台,推升了福建巡抚,又调子台湾巡抚,却是刘省吾在藩台任上的门生,师生两个,十分投契。这位吴中丞,虽是出身行伍,却也熟谙政体,理事精明,只有一桩脾气不好,性如烈火,动不动皱皱眉头,就要杀人。做了他的属员,一个个提心吊胆的,甚是害怕。刘省吾想着了这个门生,便想要把江颖甫荐入他的幕中,帮他办办什么不要紧的笔墨。又心上想道,这江颖甫虽然也有些小小的才情,却是大言炎炎,目空一切,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真有经济的人,现在我把他荐到台湾,叫他试试这吴子铭的脾气,或者将来有些阅历,成个有用之材,也未可定。想定主意,便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吴中丞,把江颖甫重重的托他提拔。写好之后,便请了江颖甫来,和他说子。江颖甫自然感激,着实的谢了几声。隔了两日,便辞别刘省吾,迳到台湾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起这位台湾巡抚吴中丞的履历来,这吴中丞的履历,甚是可笑。他本来是金陵人氏,从小父母双亡,饮博无赖,专喜和一班市上的青皮,混在一起,呼朋唤友,道弟称兄的,亲热不过。更兼生得身长面黑,力大身雄,同着一班光棍,拆梢打架,遇事生风。南京的人,没一个不晓得他的名气,见了他的影子,远远儿就躲避起来。他有一个母舅,叫刘益三,住在三牌楼,却颇颇的有些家产。起先见外甥贫苦,原时时的帮助他些。当不得吴子铭今天也借,明天也借,借得他母舅急了,便向他发话道:“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成天的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只和那一班不长进的棍徒,搅在一起,你们有钱的时候,大花大用,那里认得我这个母舅?如今没有钱花,就来寻起母舅来了。你想我小小的一个家业,老老小小,养着无数的人,那里禁得起你这般挥霍?说句老实话儿,你以后再来借贷,莫怪我反面无情。”吴子铭听了赌气和他母舅闹了一场,有好几个月不到刘益三家去。过了些时,吴子铭渐渐的忘了前事,又到刘益三家走动起来。刘益三虽是恨他,想着手足分上,也不好赶他出去。刘益三有两个儿子,娶了两个媳妇,却都是大家之女,仪容娴婉,性格端庄。吴子铭往常时到了母舅家中,见于两个表嫂,便要风风狂狂的说几句笑话,两个表嫂也不理他。吴子铭天天在母舅家中走动,脾气又坏,一句话说翻了,提着拳头就要讲打,碰着他高兴,还要闯进上房,和表嫂讲些风话。刘益三也无可如何。有一天,刘益三的五十生辰,亲友毕集,吴子铭少不得也在座中。吴子铭的酒量本来不好,多吃了几杯酒,吃得大醉,又是六月天气,坐在稠人广众之中,如何不热?只见吴子铭两眼朦胧,面红头胀,那头上的汗珠子,竟有黄豆大小,亮晶晶的直滚下来。吴子铭本来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耐得住,一溜烟撇了大众,跑到里边。这个时候刘益三正在应酬客人,那有工夫理会。吴子铭醉得迷迷糊糊的一路脚步歪斜,闯了进去,一直闯到他表嫂房外,但见湘帘不卷,绣户无人。原来那些女客都在内厅吃面,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吴子铭不分好歹,闯进房中,一屁股就坐在牀上。看着那罗帐微开,银钩低挂,铺着一领龙须席,放着一对花藤角枕,薄薄的两条纱被迭在里牀,枕簟滑洁,花气中人,真是十分精致。吴子铭此时,忘其所以,腹中的酒,直涌上来,就有些支持不住,便想就在牀上睡他一觉再说,又因天气燥热异常,把浑身上下的衣服一齐脱去,脱得一丝不挂,竟是精赤条条的,歪在牀上,瞢腾睡去。一霎时梦魂栩栩已入黑甜。 不说吴子铭在表嫂牀上睡着,只说他表嫂在外面应酬了一会,偷个空儿,要到自己房中歇息。不料刚刚走进外房,就听得鼾声雷动,不晓得什么人睡在里边,还只认是自己的丈夫,吃醉了酒,睡在牀上,万想不到睡的竟是吴子铭。当下他表嫂轻移莲步,走进房中,只觉得满房酒气,熏得心上作恶起来。
正是:屠狗卖浆之辈,亦有英雄;银牀锦帐之中,忽惊卧虎。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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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且说吴子铭睡在他表嫂牀上,酣声如雷,他表嫂走进房来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吴子铭浑身脱得精光,露出一身黑肉,四脚拉叉的躺在牀上,口鼻之内,酒气直冲,那打呼的声音,就如牛鸣驴吼一般。他表嫂是个大家闺秀出身,那里见过这样的恶形恶状,只唬得她金莲倒退,脚步踉跄,连退了几步,退出房去,由不得口中叫了几声啊呀,心上又气又羞,止不住小鹿儿乱撞;面上早泛出几朵红云来。凑巧这个时候,刘益三带着两个儿子也走进来,忽见媳妇这般模样,又听得叫一声阿呀,不晓得她为了什么原故,好似受了大大的惊吓一般,连连的向外边倒退。刘益三见了心上十分疑惑,连忙问他:“看见了什么东西,要吓到这步田地?”他媳妇正在心中羞恨,蓦然抬起头来,见刘益三立在面前问她,不觉又吃了一惊。待要回答出来,又很觉得有些碍口:和自己丈夫说了,还不要紧;当着公公、小叔的面前,这样的事儿,那里说得出口?便支支吾吾的,不肯直说出来,那面上越发红了。刘益三见媳妇说不出口,倒有些疑心起来,连他儿子见了自己老婆,这样的藏头露尾,也有些焦燥,更加逼着问他。逼得急了,他媳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那看见吴子铭脱了衣服睡在牀上的这回故事,一字不提,却随口编了一个谎道:“说也不信,我方才走到房内,平空的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东西,差不多竟有水牛一般大小,好像身上还有些长长的毛,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睡在我的牀上,还呼噜呼噜的在那里打呼。我一见了这个妖怪一般的东西,连忙逃了出来,几乎把我的魂多吓掉,这会儿还有些头晕眼花,你们不信快些去看,到底是个什么?”说着还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席谎话不打紧,刘益三父子三个听了这个话儿,不觉都吃了一惊。她丈夫先抢着说道;“我不信,好好的房里,怎么有这样奇事,你的说话,果然是真的么?”
这妇人听了丈夫问她,却故意一付正经面孔的说道:“我几时和你说过假话的么?你不信自家去看就是了。”此时刘益三也甚是惊异,估量着媳妇说的,一定不是假话,照她这样说起来,竟是出了妖怪了。这般一想,便觉满身的毛发,都淅洒起来,打了一个寒噤,却还强打精神的,对儿子说道:“这句话儿我终久有些不信,你们不要害怕,跟我进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敢到人家房间里来作怪。”说罢,大着胆子,便走进去,两个儿子跟在后边,着实的有些害怕,只得跟着刘益三一同举步。刘益三这个老头儿,本来胆小,嘴里说着大话,只说不怕,心上边委实胆寒,脚底下走起路来,好像都有些战抖抖的,硬着头皮,走到房门口正要进去,已听见吴子铭打呼的声音。刘益三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两只脚不由自主的走了一步,倒退了两步下来。两个儿子更不济事,早吓得骨软筋酥,浑身抖战,连忙拉住了刘益三不肯放他进去。刘益三还强着说道:“你们这样的胆小,难道就罢了么?”两个儿子道:“现在我们通共三个人,那里就好进去,不如出去到大厅上多叫些人,带子军器进去,也好壮壮我们的胆量。”刘益三一听儿子的话不错,果然走到厅上来,朝了众人,气急败坏指手画脚的告诉了一遍,又叫齐了五六个家人,叫他们拿了什么门闩,切菜刀,擀面杖,跟着进去。众亲友听了这般无影无踪的说话,也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更有胆大好事的人,要进去见识见识,便跟着刘益三父子,一哄进去,也有些胆小的人,伸头缩脑的,跟在后面张看。刘益三带着十余个人,大着胆,闯进房去,只有他媳妇看他们这样张皇,不由得暗中好笑,却又不能告诉他们。刘益三闯到房中,只估量是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的怪物,谁知上前一看,哈哈,那大牀上睡的那里是什么妖怪,原来就是吴子铭,浑身衣服脱得上下精光,一丝不剩的在那里鼾呼大睡。刘益三和众人见了心中早明白了几分。刘益三又羞又气,无可如何,只得叫人把吴子铭叫醒。那知吴子铭睡得就同死人一样,凭你如何叫他,只是不得醒来,好容易把他推了多时,方才推醒,还是有些糊胡涂涂的,揉了一揉眼睛,坐起身来。见拥着一大堆人,自己浑身精赤,凭你吴子铭如何老脸,也觉有些不好看相,连忙胡撕乱掳的一阵,把衣服穿好,一溜烟走出房来。气得个刘益三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些亲友,却都三个一群、五个一簇的。聚在那里纷纷议论,有的说明明是一个人,怎么说他是水牛一般的怪物,或者一时眼花看错,也未可知?
就有些见识浅陋迷信神权的道:“你们不要在那里瞎猜,依我想来一定是吴子铭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或者竟是黑虎星转世也论不定的。他睡在那里元神出窍起来,所以他媳妇看见浑身漆黑的一个什么怪物,只怕这个怪物就是他的元神,你们不要轻看了他,将来一定有些好处。”刘益三听了这些谰言梦话,倒也甚是发松,忽然回过念头一想,想了一个主意出来,也不说破,连忙叫人到厅上去,把吴子铭叫了进来。刘益三正颜厉色的对他说道:“你且坐着,我和你说句正经话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味的这样闲游浪荡,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刚才你睡在你表嫂房中,你表嫂走进房来,看见你是一只黑虎。我想你明明的睡在牀上,那里就会变了样儿?他们听了这件奇事,都说你是个黑虎星转世。你既是前世有些来历,将来总该好好酌干些事业出来,就是这样的在家里头闲混,一辈子也不得出头。依我想来,现在粤匪扰乱,四川提督荣大人放了经略,正在那里招兵,你何不迳去投军,将来也好图个出身的地步。况且你的身材又好,气力又强,保得定在军营里头得意。你想我的说话何如?”吴子铭本来是个无赖出身,平日间时常听人演讲那些小说中间的故事,什么薛仁贵元神出窍、韩世忠黑虎临身,二人都是当兵出身,后来一个做到平辽王,一个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些七不搭八的故事,贯入吴子铭耳内,却深深的印入脑筋,十分羡慕。现在听了刘益三的一番说话,正说着了他的痒处,不觉直跳起来道:“母舅的话,一些不错,我也觉得在家里混来混去,终久混不出什么味儿,既是你母舅这般说法,我一准就去投军,只是路远迢迢的,凑不出一些盘费,这却如何是好?”刘益三听得他一口答应,满心大喜,连忙接下去道:“只要你自家肯去,盘费一层不必多虑,我无论怎样,总和你摒挡就是了。”吴子铭听了,甚是欢喜。看官你道刘益三起先不信,为什么人自相矛盾的,说出这一番话来?原来刘益三的意思,为着吴子铭常来烦扰,甚是可厌,却又想不出个打发他的主意,又不好赶他出去,不认他是外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见一班亲友,三三五五的,议论这些瞎话,就想了这个主意出来。暗想吴子铭少年气盛,那里有什么见识?他却有意附和着众人的议论,平空的冤他一冤,并且借给他出门的盘费,好叫他一心一意的,出去投军,自己落得耳根清净。 果然吴子铭着了他的道儿,听得他母舅恭维他是天上的黑虎星转世,又怂慂他出去投营,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无可不可,当下就辞了刘益三,回去收拾行李。刘益三当真借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吴子铭别子母舅,一肩行李,迳到广西去了。
那时金田匪党,聚众起事,贼势披猖。四川提督荣公名寿,奉朝命拜了经略大臣,提兵进剿。无奈贼势蔓延,东西联络,击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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