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泫然欲泣:“陛下拳拳之意,儿臣受之有愧。儿臣生于皇家,虚长这些年岁仍碌碌无为,还不如寻常百姓家,至少可以日日侍奉父母近侧。”说着说着,两行眼泪便当真流了下来。
皇帝连连叹气,无奈地瞥了杨昭一眼。
杨昭便上前来,踱至太子身旁,长声道:“陛下春晖爱日,太子孝心可鉴,让微臣又是感怀又是汗颜。平乱安邦本是我们武将文臣的份内之事,做臣子的未尽其责,却让天子和储君忧心伤神。微臣只恨自己当日从了文职,若一直在军中效力,此刻必能解陛下、太子之忧了。”
皇帝道:“右相若屈居行伍之中,哪能像现今这般一展长才。行军打仗自有武人担当,我大唐十道节度,拥兵数十万,还怕没有将帅良才?”
杨昭接道:“陛下所言极是,军中人才辈出,臣若投身行伍,怕也只能当一名小小兵卒。如此陛下与太子都无须忧虑了,更不必以万乘之尊、千金之体犯涉险境。”
皇帝听他这话并未立即反对,而是蹙眉思量。这时就听殿外传来喧哗之声,间杂女子泣诉。杨昭心下明白是贵妃到了,加之皇帝反应,让他心头一块大石也八分着了地。
皇帝听闻贵妃突然离开后宫来到前殿,连忙迎出去。贵妃不仅一身缟素,簪饰全无妆面尽毁,泣涕伏于阶下,还捧了一抔黄土洒在面前,额抵黄土,芙蓉玉面泪痕斑斑,煞是可怜。
皇帝大惊失色,蹲下扶着贵妃双手连问:“妃子快快起来!这是何故?”
贵妃不肯起来,泣道:“妾听闻陛下将御驾亲征,以万乘之尊临凶危之地。妾受陛下恩情隆重,岂忍远离左右,让陛下独往凶境?只恨妾身为女子,不能随行军中,宁可碎首阶前没入黄土,魂魄时刻伴随陛下,好过日日倚门望盼担惊受怕!”说到伤心动情处,珠泪涟涟,宛若梨花带雨,看得皇帝心疼不已。
皇帝当即道:“妃子爱朕护朕之心,众卿的心意,朕都明白。罢了罢了,朕已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了,老骥伏枥,也不过空有千里之志,哪能像年轻后辈一样建功立业、沙场扬威呢?”
贵妃这才止住哭泣。太子、宰相等人都道:“陛下保重圣躬方为社稷之福,幸甚!”
皇帝道:“可是东都失利士气低迷,朕若不亲征,谁可担此重任反败为胜呢?”
杨昭道:“封将军虽失利,尚有高副元帅在后,退据潼关之险,暂时无忧。”
不提倒好,一提高封二人皇帝便一肚子气,怒道:“封常清大言不惭失落东都,高仙芝更是不战而败,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此二人徒具盛名,不提也罢!若不是临阵换将有损士气,又念在高封是我社稷功臣,这失地之责岂能不究!这回先记着,容他二人立功补过。”
杨昭道:“高封二位将军存着将功补过之心,必能振奋意气,力挫强敌重竖军威。臣昨日去拜访西平郡王,见他仍抱病在床,还担心高封之后难寻与安禄山匹敌之大将呢。”
皇帝听他提起,便问:“哥舒近况如何,仍为风疾所扰么?”
杨昭回道:“郡王风疾已近痊愈,只是他心忧国事,听闻洛阳败绩,气急攻心险些复发。如今只有些气淤之症,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希望他早些痊愈才好,唉。”回头挽起贵妃,同回内苑。
所谓亲征之事,刚开个头便就此作罢了。皇帝又命宫人重为贵妃整妆,并于当晚设宴,令韩国、虢国夫人都来相陪,安慰贵妃。
至此自然没他的事了,杨昭寻了个借口退下,独自出宫回省院去。
腊月的天气已极是寒冷,兴庆宫花园里处处可见前日的残雪痕迹。河里早结了冰,一直冻到河底,桥上的白玉栏杆也像冰柱一般,靠近了只觉咝咝的凉气。
河里有贵妃的黑珍珠,陛下与贵妃的定情信物,扯断了丝线,一颗一颗落进河底深处。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那时也并不只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俯身于栏杆之上,他的双肘撑着石栏,手拢进袖筒中,触到那份没有用上的潼关求粮草的表疏。指尖划过缎面封皮,柔滑而冰凉,就像那些硕大的珍珠。丝缎渐渐被他的指腹所温暖,又像她颊侧的肌肤,让他缠绵流连不去。
他深深呼吸,吐出的气在寒风中化作袅袅的白雾,一瞬间迷茫了眼前,转瞬又消散不见,踪影全无。
她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他不知道,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想相信她说的,等她回来,很快。也许就在下一个呼吸间,她便会像那无形的白雾,幻化而现。
“相爷。”
杨昭以为是幻觉,紧接着那不辨雌雄的声音又喊了一声。
他惊喜地转过身去,白雾缭绕中隐约只见一抹细长人影,暗色便服衬着皙白肤色。他心中一荡,向前一步颤声唤道:“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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