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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村里成立了护庄队，白天晚上东西寨门都有人站岗。那一带是洛阳到西安的交通要冲，经常过兵。三爷原来所在的抗日同盟军被遣散后，弟兄们散落到许多部队。刘茂恩的十五军、高树勋的新八军、赵寿山的三十八军都有三爷的朋友。许多时候，三爷一打出那些朋友的旗号，大兵们都给些面子。一过兵，周围村里的人都往我们石泉跑。我们石泉的规矩是，不管哪部分部队，只要你不进寨，管你喝水吃饭。要进寨咱就打。兵们有吃有喝，也不想拼命打仗。有那么两三年，村里的日子还算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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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8（3）

三爷每年还带着爷们出远门做几次“生意”。一次他们到回郭镇端了一个纸烟厂，光大洋驮回了八布袋，还没来得及分配，十五军军长刘茂恩就派人找来了，说那烟厂里有他内弟的股份。三爷立马叫人把大洋送给了刘茂恩。刘为了表示感谢，又送还三爷三挺花机关枪。我们石泉原先就有十来挺花机关枪。花机关枪都发给最勇敢的爷们。十几挺花机关枪的强大火力，是当时许多正规军都没有的。所以，一般的部队也不敢惹我们石泉。

二伯因为不机灵，三爷带人出去“做生意”总不带他。奶奶心中为此庆幸，二伯却很郁闷，二伯一郁闷就消极怠工。奶奶跟二伯说：“到了来年，再赎回二亩地，就给你娶媳妇。”二伯这才肯下劲干活。

一九四一年秋天大旱，小麦都是干坷垃地种上的。眼看来年要成大灾，奶奶叫我爷每次卖麸子时候都留下一些，用做麴子的模子做成砖头大小的块状，晒干就成了麸子砖。二伯的炕就是用这种麸子砖垒成的。

从一九四一年夏天到一九四二年春天，十个月没下一场透雨。一九四二年夏天好地才收二三成麦子，坡坡地几乎是颗粒无收。一九四二年秋天又五十天不见一滴雨水，接着铺天盖地的蝗虫把庄稼叶子一扫而光，玉米谷子都剩下光秆。这样的年成，上边要的军粮（抗战以来，公粮都改称军粮）还是一点儿不少。当时渑池县的县长姓宁，宁县长向上峰汇报灾情，恳请上级减收一些军粮。上级不同意，训斥宁县长说：你这个人还是县长哩，咋就没一点大局意识？不收军粮，驻在河南的几十万军队吃什么？军队没粮吃，怎么打日本人？上级逼着宁县长收公粮，宁县长没法子就只好也逼着下边的区长乡长保长们交军粮。石泉属莲池区管辖，莲池区公所设在西莲池，区长就是西莲池的首富席老大。席老大收军粮的劲头很大，他先拿东莲池的高文杰家开刀。高文杰族上几辈都是富户，高文杰在外当官多年，家里有看家护院的枪丁，平常不咋尿席老大。席老大借口高文杰有粮不交，请来上官开基的自卫团，驻到东西莲池催交。自卫团的官们都住在西莲池，自卫团弟兄们都驻到东莲池的高姓人家。上官开基的自卫团兵多是地方上的地痞流氓，各家都招架不住，纷纷要高文杰拿主意，高文杰一咬牙，把县城粮食坊里的粮食全拿出来顶全村高家的军粮，还不够，高家又卖了三头骡子，才算把全村高姓人家的军粮全交了。席老大催着三爷交军粮，三爷是联保长，不仅管着石泉还捎带管着北边几个小村，三爷下边还有两个小保长和几个甲长。三爷召集小保长和甲长们开会，动员各村交了一部分军粮，三爷自己拿出一些大烟，又逼着种大烟的人家献出一些大烟，卖了大烟，买来粮食又交了一些军粮，可还是完不成任务。三爷对席老大说：“你把我撤掉吧。我实在收不上来了。”席老大说：“我可不敢撤你。谁不知道你和宁县长关系铁。我如实汇报就是了，我就说，南大岭好几个保都看着石泉，石泉不交军粮，他们都不交。”后来才知道，席老大这兔孙他把收上来的军粮也没有全交县上，而是弄到他设在县城的粮食坊卖高价，恶赚了一把。

因为不能按期完成军粮征收工作，宁县长被撤掉了。

听说宁县长被撤了，三爷赶到县里看望宁县长。三爷对宁县长说：“上峰都吃蒙汗药了？咋把你撤了？”宁县长说：“谢谢老弟来看我。这个县长我早不想干了。国民党这种弄法，离完蛋不远了——不叫日本人打败，也会被共产党灭了。”“共产党？我们原来的军长吉鸿昌就是共产党。可是共产党队伍少，武器也不好。”“人家的政策得人心，共产党他们那儿遇到灾年，不是逼着老百姓交粮，而是干部军队都种地种菜。这些年人家发展得相当厉害，八路军当年过黄河进入山西时才三万多人，现在都有好几十万人啦。他们的根据地一天天扩大，连日本人都没有办法。共产党的新四军成立时才几千人，如今也发展到十几万。国民党呢，眼看着一天天烂下去，重庆流传‘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卖官走私，达官贵人大发国难财，连党国###都看不下去。冯玉祥在重庆大白天掂着灯笼走路……我也灰心了，我老家还有几十亩水地，老父亲坐堂行医。生逢乱世，难为良相，我只好回陕西老家跟着老父亲做个良医吧。”宁县长虽然也是国民党的县长，但宁县长却比较廉洁，因为廉洁所以也不富裕，三爷送给宁县长五十块银元做回家的盘缠。三爷说：“我这钱来得虽然不干净，但送给你却是用到了干净地方。我余化龙读书少，不懂得多少大道理。但受恩知报，你在任上，丈量土地，兴修水利办学校，一年补助石泉小学一百块银元。你的大德大恩，乡亲们永远也不会忘。你回家好好做大夫吧，以后我会去看你的。”宁县长说：“老弟，当初你若听我一句话，你现在就是县自卫团的当家人。”三爷说：“同盟军被解散后，特别是吉军长被杀了以后，我就对国民党灰了心。我如今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护着石泉余家人太平一天算一天。我三岁时家里遭匪灾，娘被害死，爹被害残，是余姓大家族把我抚养大。我余家有族规，不管谁当族长，不能叫同族饿死人，不能叫同族娃子因家贫念不起书。我现在是族长，我要对全族人负责。我不能看着叫人饿死。政府逼着老百姓把家里的粮食都交了军粮，明年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哩？老人们都说，这民国还不如过去的皇上。”宁县长说：“国家，国家，国和家原本连在一起。大丈夫当为国尽忠，为家尽孝。既然不能为国尽忠，我们只好为家尽孝了，可是国家的日月一天天坏下去，家怕是也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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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8（4）

三爷把宁县长送出城门，看宁县长只带一个随从，三爷说：“我这两个兄弟也跟上你走吧。”宁县长说：“我是个穷县长，不怕。真是遇到强人，把你这五十块钱给他算了。”宁县长对三爷拱拱手，就和随从骑上马“嘚嘚嘚”上路了。已是深秋时节，风已相当凉了，一阵秋风刮来，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眼看着宁县长和他的随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一拐弯看不见了，三爷才转身往回走。三爷的心情很沉重，很凄凉、很伤感。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三爷相当烦躁。三爷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带着两个爷“嘚嘚嘚”回到了石泉。

宁县长和随从刚出渑池县境就被打死在路上。

三爷带着人拉着棺材去安葬宁县长，回来对十八太爷说：“是叫埋伏的枪手乱枪打死的。他俩的枪机都没有打开。五十块大洋拿走了，可宁县长的怀表还在身上嘀嘀跑着。”

十八太爷说：“十有###是上官开基干的。可是没有证据，咱不能乱说，现在上官开基势力比咱大。咱不能和他硬碰。听说他还要当县长哩。”

三爷说：“宁县长被撤，席老大也使了劲，他和上官开基联着手，收上的军粮一大部分都没有入官库。”

十八太爷说：“席老大是笑面虎，面慈心黑，你要用心提防他。”

《拉锯地带》9（1）

新县长上官开基一上任就逼着叫人家交军粮。上官县长把老百姓集中起来说：“现在是战时，几十万国军驻在我们河南，日本人才打不过来。军队要吃粮，百姓要交粮。交粮就是爱国，不交粮就是汉奸。不过，前边战事伤人多，兵员也需补充，不愿交粮，交人也可以。”交人就是出壮丁，当了壮丁，十有###回不来，像许根子那样当了壮丁又活着回来的，那可是凤毛麟角。交人差不多都是交命。各家都不想交人，只好交粮。地里没有收回来粮食，只好卖牛、卖地、卖房，卖了钱买粮食交军粮。上官开基派他的副官吴守田来到石泉，对三爷说：“剩下的军粮啥时候交？因为你们不交军粮，让宁县长丢了官，送了命，是不是也想让上官县长不好过？跟你们说，上官县长可不是宁县长，上官县长说了，不想交粮也行，别的村交一个丁顶一百斤粮，上官县长看你的面子，石泉交一个丁顶二百斤粮。”三爷说：“交粮交丁都好说，你回去跟上官县长说，我们过几天就把粮食送到县里。”过了几天，见没有给他们送粮，上官开基亲自带着人马来了。三爷让人们把枪炮架到寨墙上，他自己走出寨门对上官开基说：“我们的军粮都交给三十八军了，你看这是孔军长叫军需官开的收条。”上官开基说：“三十八军不是开到巩义去了？咋在你这儿收了军粮？”三爷说：“上个月他们开拔时，我们给他们送了粮。”上官开基说：“看在赵军长、孔师长的面上，就算你们交了吧。这年头县长真他娘不能干，你看看宁县长啥下场？还是你老弟当个土大王得劲！”三爷说：“宁县长是个好人，好人没有好下场说明世道有问题。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天理，必将要兑现的。”上官开基说：“宁县长的案子破了，说是劫财杀人，两个凶手都在陕州伏法了。说到底宁县长丢官送命都是因为你老兄。你若是早点把军粮交了，宁县长也丢不了官；你若是不送他现大洋，他也死不了。你想想，听说县长要回老家，多少人都惦记着，又听说你去看宁县长，人家都传着你送给宁县长五百大洋哩。”三爷说：“放他娘的狗臭屁！日他娘那俩小子不过是替罪羊。就这吧。石泉的军粮可是交了啊，以后不要再带着人马来吓人，我们石泉的人胆小，别把我们吓着了。”三爷说完转身就回寨了。上官开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咬牙切齿地对副官吴守田说：“全县大小人物都服咱了，就剩石泉这块硬骨头，你看着吧，我非制伏他小子不可。”

三爷也知道上官开基不会善罢甘休。三爷回到寨就请十八太爷、五爷、十六爷等执事的爷们到他家堂屋商量下一步咋应对上官开基。十六爷说：“上官开基和刘茂恩是庐山将校班的同学，刘茂恩他娘七十大寿，上官开基为了蒸寿桃，特地叫人铸了一个二百斤的大锅，他送的寿桃最大，里面包了金条和银元宝，暗地还送了从仰韶挖出来的陶罐，那东西可是无价之宝。咱得罪他怕是不会有好结果。不如暗地给他送些钱，缓和缓和，西莲池席老大一听说上官开基当县长，立马就带着人赶着骡子送礼了，自古道送礼不吃亏。”三爷说：“给上头送礼的事，我也不是没干过。但上官开基的礼不能送，想当年在国民二军时候，他在我手下当班长，我看老乡面提他当排长，他刚当上排长就告我是###，差点儿让我把命送了。对这种小人，我宁死也不低头。”五爷说：“可他现在是县长，他要是和咱作对，咱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十六爷说：“要不这样，咱村的事以后叫五爷出头吧。我和五爷去给上官开基送回礼。”十八太爷说：“不可。上官开基这个人是属狼的，喂不熟，除非咱们把人枪都交给他，任他摆布——就是说伸着脖子让他吃了。”五爷说：“那可不中。咱村的枪一交，不就像周围那些村一样？让这个来扫一回，让那个掳一回。日子就没法过了。”十八太爷说：“在狼面前，咱一是不能怯阵，二是要想法在势上压住他。”这时候小三奶奶从里屋走进来说：“十八伯说得对，咱不能在上官开基面前怯阵。”小三奶奶对三爷说：“三十八军开到巩义了，军官的家属还在卢氏，咱到卢氏接三十八军军官太太们来咱这儿住上一阵，我和她们再到县里转转。让上官开基看看。他还敢再跟咱过不去？”十八太爷说：“老三家说的办法中。咱双管齐下，你们到卢氏请三十八军的太太们，我去东莲池找高文杰，他和省府有关系，他也瞧不起上官开基，我让他也跟咱在上边说说话。”十六爷说：“二伯，干脆你和高专员到南边活动活动，把上官开基拱下来，让三哥当县长。”三爷说：“胡球说，我可不当县长。”十八太爷说：“这年头，好人当不得官。高文杰在河北当专员，干不下去才辞官归田。宁县长又是啥下场？国民党腐烂了，国家——国家的事咱管不了，咱就护着咱这一族人，能护一天算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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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9（2）

三爷家的两个三奶奶分工很明确。大三奶奶是个普通的农村女人，平时在家做饭管娃们、伺候只有一只胳膊的老公公。小三奶奶会骑马打枪，经常跟着三爷出头露面。

据三爷说，小三奶奶家是河北一个村的富户，小三奶奶家遭了匪，小三奶奶被土匪绑了票，是三爷带着一群弟兄打散土匪，救下小三奶奶。小三奶奶的爹才把小三奶奶许给了三爷。可听七奶奶说，小三奶奶并不是半路上被三爷救下来的。是被绑走好多天才解救回来的，早就破了身。因为我奶奶到屋那天，小三奶奶骂了七奶奶，七奶奶后来还说，小三奶奶当初八成也叫土匪砸过明火。你看七奶奶心地多肮脏！小九奶奶跟我奶奶说，这话传到小三奶奶耳朵里，小三奶奶敢把七奶奶一枪崩了。我奶奶虽然对七奶奶很气愤，可也不会传这种话。村里人厚道，人们都在底下说说，谁也不会说给小三奶奶。

小三奶奶模样俊，心眼多，枪法好，三爷大事都和小三奶奶商量，小三奶奶不欺负大三奶奶，村里人也相当尊重小三奶奶。龙其是年轻一拨的爷们，都还有点喜欢小三奶奶。每年的大年初一，别人家放鞭炮，三爷和小三奶奶立到大门外，三爷穿上平常不穿的军装，小三奶奶穿上平常不穿的大红袍，他俩双手举枪，对着天空叭叭叭——叭叭叭。金灿灿的子弹壳在地下落一层。叫人眼气死了。

三爷三奶奶一起去了卢氏，回来时跟着他们一起来了五个花一样的太太，还有一个刘副官和十来个护兵。几个太太都是师长团长媳妇。太太们在三爷家住了几天，小三奶奶带着她们到县城玩。副官、九爷和几个护兵走到前边，另几个护兵和村里的几个爷们走在后边。其中也有我爷。许根子在城门口站岗，见到刘副官连忙敬礼。这货放过太太们、刘副官和三十八军的护兵，却把我爷和石泉的人挡住了。许根子是认识我爷和九爷的，这时候却装着不认识，盘问来盘问去，还骂我爷像河北过来的日本人的探子。刘副官拐回来对着许根子“啪啪啪”就是几个耳光，骂道：“你瞎眼了，没看见我们是一路的。他们都是余大哥派来保护太太们的，再啰嗦一枪崩了你。”我爷也上前“啪啪”打了许根子两个耳光，骂道：“你说谁是日本人的探子？你当了壮丁从前方跑回来，说不定是让日本人逮住放回来的，你狗日才是日本人的探子呢！”许根子捂着脸吓得连说：“是是是。”这时另一个站岗的赶紧上前跟刘副官和爷说好话，刘副官一挥手，我爷们就大摇大摆从许根子跟前跨过去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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